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九


  可是有天晚上,當他到上流社會中去的時候,他這個煞費苦心的謹慎卻破產了。

  那是在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中,是那一年她請人去聽將在她舉辦的義演上出場的音樂家演奏的一系列音樂會的最後一次。斯萬本想以前各次全都去參加的,卻一直下不了決心,直到穿衣準備去參加最後那次時,正好夏呂斯男爵來訪,男爵說如果他陪他前往能使他不至過分厭倦,過分悶悶不樂的話,就願意陪他上侯爵夫人家去一遭。斯萬卻說:

  「跟您在一起,我多麼高興,您是想像不出來的。然而最使我高興的還是您能上奧黛特家去一趟。您知道,您對她是能產生崇高的影響的。我想她今晚在上那位歇業的女裁縫家去以前是不會外出的,而您要是能陪她去,她是會高興的。無論如何,您在這以前會在她家找著她,想法讓她高興,好好說服她。您要是能為明天安排點她喜歡的活動,咱們三個人一起參加,那就太好了。同時也設法探一探口風,看今年夏天能幹點什麼,看她有什麼想法,想不想咱們三個人一起乘船旅行一番什麼的。至於今晚嗎,我不指望能見到她;如果她要我去,或者您能找到什麼藉口,您就打發人上聖德費爾特侯爵夫人家給我送個信,如果過了十二點,那就送到我家。

  謝謝您為我費心,您知道我是多麼愛您。」

  男爵答應在把斯萬送到聖德費爾特府門口以後就去看奧黛特。到了侯爵夫人的家,斯萬心想有夏呂斯在拉貝魯茲街陪著奧黛特,也就放心了,而對一切與奧黛特無關的東西,特別是對上流社會社交生活中的那些東西則索然乏味,還帶著點兒憂傷,這倒使得這些東西具有了我們不再孜孜以求的事物,在它們本來面目下出現時的魅力。一下車,迎面就是女主人要在喜慶之日給客人看到的她們家生活概貌的第一場景,在這裡,她們竭力保持服裝與佈景的原樣,斯萬看到巴爾札克筆下的「老虎」①的後裔們,這些穿著制服的侍者,這些通常跟隨主人外出散步的跟班,一個個穿靴戴帽,有的呆在公館門前的大街上,有的呆在馬廄跟前,就象排列在花圃門口的花匠一樣,倒也挺有意思。他一向喜歡把活人跟博物館裡的肖像相比,現在這種比較更加經常,而且隨時隨地都在進行了:現在他已經脫離上流社會生活,這上流社會生活在他心頭就仿佛成了一系列的組畫。當他過去混跡上流社會時,他穿著大氅走進門廳,脫去大氅穿著燕尾服出去,從來也不知道在這裡發生什麼事情,在這裡呆的兩分鐘時間裡腦子裡或者還想著剛離開的那個晚會,或者想的是馬上就要進去參加的那個慶典,今天則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一群東零西散,服裝華麗而無所事事,專門坐在板凳或衣櫃上打盹兒的侍從怎樣被他這位姍姍來遲的客人驚醒,挺起他們高貴的獵兔狗般敏捷的身軀,站立起來,把他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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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王政復辟時期,站在馬車座位後面專司開閉車門的年輕侍從。

  其中有一個長相特別兇狠,很象文藝復興時期某些畫有酷刑的場面當中的執刑人,他毫不容情地向斯萬走來,接住他的衣物。他的眼神雖似鋼鐵般堅硬無情,棉紗手套卻是那樣柔和,當他走近斯萬的時候,他仿佛是對斯萬其人表現出蔑視而對他的禮帽則頗為尊敬。他小心翼翼地把禮帽接住,動作準確細緻,優雅動人。他然後把禮帽遞給他的一個下手,這是一個新手,靦腆膽怯,兩眼滴溜溜的,射出憤怒的光焰,象剛被關進籠子的野獸那樣惴惴不安。

  幾步之外,一個穿著號衣的彪形大漢站在那兒出神,象尊塑像那樣無所事事,動也不動,仿佛是曼坦那①最嘈雜喧鬧的畫幅當中那個純粹是點綴用的武士一樣,正當別人沖向前去,在他身旁忙於廝殺的時候,他卻倚在盾牌上若有所思;這個大漢超脫于在斯萬身邊忙忙碌碌的那群夥伴之外,仿佛他對這個場景不感興趣,只是以他兇狠的藍眼睛漫不經心地瞧著,似乎那是「無辜嬰兒的屠殺」或者「聖雅各的殉難」②似的。他倒仿佛當真屬￿那個已經消失了的家族,那個也許僅僅在聖芝諾教堂祭壇後部裝飾屏上以及埃爾米塔尼教堂壁畫上(斯萬是在那裡跟這個家族接觸的,這個家族還在那裡沉思)才存在的家族;這個由古代雕像與大師③的巴杜亞模特兒或者丟勒筆下的撒克遜人相結合的產物的家族。他那棕紅色的頭髮天然是捲曲的,抹著潤滑油而粘在一起,那髮髻卷得雄渾有力,就象曼圖亞那位畫家④不斷研究的希臘雕像上的髮髻一樣;希臘雕刻在創始時雖只處理人像,卻也善於從人的簡單的線條中提煉出豐富多采的形式,仿佛從整個生物界中都有所借取,就說是那一頭頭髮吧,它那平緩的起伏,髮髻尖尖的角,髮辮上冠冕式裝飾三層重迭排列就既像是一團海藻,一窩鴿子,又像是一片風信子花,也像是盤成一團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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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杜亞派畫家。
  ②《無辜嬰兒的屠殺》指以殘暴著稱的猶太國王希律(前39——前4在位)對無辜嬰兒的屠殺。雅各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被希律之孫希律亞基帕一世殺死於耶路撒冷。
  ③指曼坦那。
  ④指曼坦那。曼圖亞為意大利北部城市,公爵府飾有曼坦那的壁畫。


  還有一些僕役,也都是身材魁梧,站在那宏偉壯觀的臺階石級上,象大理石雕像那樣一動也不動,純粹起著裝飾的作用,把這臺階點綴得簡直跟公爵府的「巨人臺階」一般;斯萬走上這臺階,心想奧黛特還從來沒有涉足此間,不禁有些憂傷。啊!與此相反,要是他能登上那歇業的小女裁縫那昏暗的發出難聞的氣味,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的樓梯,他又該多麼高興!他要是能在奧黛特去她那小閣樓的日子同去消磨晚間的時刻,他都樂於付出比歌劇院包廂一星期還多的錢;即使是奧黛特不去的日子,他也可以跟經常和她見面的人們談起她,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人由於經常和她見面,他認為他們身上藏有關於他的情婦的生活當中的更真實、更難以取得、更神秘不可測的東西。在這歇業的女裁縫這個惡臭但值得羡慕的樓梯上,由於另外沒有一條專供僕役或者送貨者用的樓梯,所以每到晚上,家家門口的擦鞋墊上都擺著一隻髒的空奶罐,在斯萬此刻登上的這個華麗而可惡的臺階上,在左右兩側不同的高度上,在門房的窗戶或者套房的入口,在牆上形成的每一個凹處則都站著一個門房,或者是管家,或者是帳房,分別代表著他們經管的府內業務,同時也是向來客表示敬意(他們也都是些體面的人物,每星期都有一部分時間在他們自己的產業上過著多少獨立的生活,象小業主那樣在家吃飯,有朝一日也許會到一個知名的醫生或者實業家那裡去服務),他們兢兢業業地謹守人們在讓他們穿上這輝煌的號衣以前給他們的種種教導,這號衣他們也是難得穿上身,穿著也並不太舒服;他們站立在各自的門洞的拱廊底下,穿得鮮豔奪目,卻多少帶點市民的憨厚勁兒,仿佛是神龕裡的聖像似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瑞士衛兵,打扮得跟教堂侍衛一樣,在每一位來客走過他跟前時用手杖在地面上敲打一下。斯萬在一個臉色蒼白,象戈雅①畫中的聖器室管理人或者劇中公證文書謄寫人那樣,腦後用緞帶紮著一條小辮的僕役陪伴下走到臺階頂上,到了一張辦公桌跟前,那裡有幾個當差的象公證人那樣,端坐在登記簿前,見斯萬來到就站起身來,把他的名字登下。他這就穿過一個小前廳。有些人把某些房間專門為擺某一件藝術品而佈置起來,就用這件藝術品來命名,故意弄得空空蕩蕩,不擺任何別的東西,而這個小前廳就是這樣一間屋子,在進口處就象本韋努多·切利尼②雕塑的一尊無比珍貴的武裝衛士塑像一樣,站著一個年輕的僕役,上身微向前傾,在紅色的襯領中伸出一張更加紅潤的臉蛋,仿佛赫然燒著一團熾熱、靦腆和熱忱的火焰;他以強烈、警覺、發狂的目光穿透那掛在演奏音樂的客廳門口的奧比松掛毯,仿佛是以軍人的沉著或不可思議的誠心——這是警覺的象徵、期待的化身、暴亂的紀念——象哨兵那樣從炮樓頂上監視著敵人出現或者象天使那樣在大教堂頂上等待著最後審判時刻的來臨。現在斯萬只消邁進舉行音樂會的大廳了,有個身背鑰匙串鏈子的掌門官彎腰為他把門打開,仿佛是將城門的鑰匙呈獻給他似的。但斯萬這時想的卻是他可能去的那所房子(假如奧黛特許可的話),而擦鞋墊上空奶罐這個形象使他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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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戈雅(1746——1928),西班牙畫家,對歐洲十九世紀繪畫有深刻影響。
  ②本韋努多·切利尼(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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