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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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是事後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麼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寧靜,所以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著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剛發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裡不免納悶,這倒是怎麼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後幾天裡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裡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裡的盤算亂了套。有些人佔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麼情況可能發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裡排除出去,讓腦子裡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了一樣東西並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並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餘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準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藉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後,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看來像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於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於不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裡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願把這如此易於熬過的禁欲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上,但都不象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裡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規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復)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麼強制作用;有時他忽然想起有點什麼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麼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後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麼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鐘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裡,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找不著想方設法抵制這個念頭以製造障礙這樣一種願望;這種願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復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的嘗試推遲進行並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只要他願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了多久,而應該按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生了他無法抵禦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後,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麼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藉口,她無需把他經歷的這些情緒的發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瞭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於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癒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生所理解,認為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于即將恢復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癒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膽的外科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並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仿佛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並不鮮豔的臉色並不怎麼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裡就會這麼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醜。」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占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並不相象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有點象愛情,象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後的遺願是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由於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係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鑽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係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她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麼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裡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的聖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人①的菜單,以及瞭解呂裡②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僕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在最樂於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裡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那裡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麼的香,梨是多麼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瞭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 ①德·曼特農夫人(1635—1687):法國作家斯卡龍之妻,孀居後,進王宮負責路易十四子女的教育,於1684年與路易十四秘密結婚,對王國政治頗有影響,著有《書信集》。 ②呂裡(1632—1719):法國作曲家,法國歌劇的奠基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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