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仿佛聽到維爾迪蘭夫人飯後開的玩笑,不管這些玩笑以哪一個討厭傢伙為目標,在過去總是能逗他樂的,因為他看到奧黛特為之發笑,跟他一起笑,她的笑聲簡直跟他自己的笑聲融為一體。現在他感到人們會以他作為笑料來引奧黛特發笑。「這是何等令人厭惡的歡快!」他說,嘴撅得簡直叫他感覺到脖子上緊張的肌肉都蹭到襯衣領子了。「怎麼?一個按上帝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人竟能從這麼令人噁心的笑話中找到笑料?任何一個鼻子稍為靈一點的人都會皺起眉頭躲避這樣的熏天臭氣的。一個人怎麼能不懂得,當她居然恥笑一個曾經正大光明地向她伸出手來的同類時,她就墮落到了萬劫不復的泥坑?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那些傢伙是在九泉之下嘰嘰喳喳,口吐無恥讕言,而我是在九天之上,維爾迪蘭那婆娘拿我開的玩笑是濺不到我身上來的!」他昂首挺胸,高聲喊道。「上帝可以作證,我是誠心誠意地想把奧黛特從那腐惡的泥坑里拉出來,把她帶到高貴些、純潔些的環境中去的。但是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我的忍耐也已經到頭了,」他說,仿佛要把奧黛特從這挖苦人嘲諷人的環境中解救出來的這個使命產生已經為時已久,而並不是僅僅幾分鐘以前的事情似的,仿佛他賦予自己以這樣一個使命,並不是在他認為那些挖苦嘲諷的話可能以他為對象,而且旨在把奧黛特從他身邊拉走那個時刻才開始似的。

  他看到鋼琴家準備演奏《月光奏鳴曲》,看到維爾迪蘭夫人害怕貝多芬的音樂可能刺激她的神經時裝出的那副嘴臉。

  「笨蛋!騙人精!」他高聲叫道,「這還叫什麼熱愛藝術!」她會在奧黛特面前巧妙地說福什維爾的好話(就跟她從前時常說他的好話一樣),然後對她說:「您在您身邊給福什維爾先生騰點地方好嗎?」「在黑暗中!這拉纖人!這皮條客!」「拉皮條的」——他也把那種催一對男女默默地坐下,一起遐想,相對而視,拉起手來的音樂叫做「拉皮條的」。他覺得柏拉圖、博敘埃①以及法國的老式教育對待各種藝術的嚴峻態度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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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博敘埃(1627—1704):法國作家、宣道者。

  總而言之,維爾迪蘭家那種生活,原來被他稱之為「真正的生活」的,現在在他心目中成了再糟也不過的生活;他們那個小核心成了最次最次的社交場所。他說:「一點兒也不錯,那是社會階梯中最低的一層,是但丁《神曲》中最低下的那個境界。毫無疑問,但丁那段令人敬畏的話就是針對維爾迪蘭夫婦的!說來說去,上流社會的那些人,儘管不無可以指責的地方,卻跟這一幫流氓不一樣,當他們拒絕結識這一夥,不屑於玷污自己的指頭去碰他們的時候,還是很明智的。聖日耳曼區的那句箴言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①是何等富有真知灼見!」他這時早就離開了布洛尼林園的小徑,差不多已經到家了,然而他還沒有從痛苦中醒悟過來,還沒有從言不由衷的醉狂中清醒過來,他說話時那種不真實的語調和造作的鏗鏘還在不時加強他的這種醉狂,他依然還在夜的沉寂中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上流社會的人們也有他們的缺點,這我比誰都看得清楚,然而他們畢竟還是有所不為的。我交往過的一個時髦女子遠不是完美無缺,然而她骨子裡還是有細膩的感情的,所作所為講求正直,不管出現什麼情況,她都不會背叛你,這就足以在她跟維爾迪蘭這個潑婦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維爾迪蘭!這是怎麼樣的姓氏②!嘿!他們簡直是那一號人當中登峰造極,無與倫比的樣板!謝天謝地!現在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不再跟那一夥無恥之徒,那一夥糞土垃圾廝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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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穌復活時,首先看見他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即《路加福音》中原為妓女,後被耶穌感化改惡向善的馬德萊娜)。耶穌對她說:「不要摸我,因為我還沒有升上去見我的父。」後來用來指不強接觸的人或物。
  ②維爾迪蘭原文為Verdurin,與purin(糞尿)音相近。


  然而,斯萬沒有多久以前還認為維爾迪蘭夫婦身上有的那些美德,即使他們當真具有,但如果他們不曾促成並且保護他的愛情的話,還是不足以在斯萬身上激起那種為他們的寬宏大量所感動得如醉如狂的境界,同時這種境界如果是通過別人的感染而得的話,這個人也只能是奧黛特;同樣,如果維爾迪蘭夫婦沒有邀請奧黛特跟福什維爾一起去而把他斯萬撇開的話,那麼他今天在這對夫婦身上發現的背德行為(即使果然如此),也不足以激起他如此狂怨,嚴厲指責他們「無恥」。毫無疑問,假如斯萬在說話的時候避免使用對維爾迪蘭這個圈子充滿厭惡,對擺脫這個圈子表示欣喜之情的那些字眼,說的時候又不是那麼裝腔作勢,不是為了發洩怒火而是為了表達思想的話,那麼他的話語是會比他的頭腦更富有遠見的。當他沉溺於那番謾駡的時候,他的腦子裡想的多半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因此他一回到家,剛把大門關上,就拍了一下腦門,吩咐把大門重新打開,這回卻是以很自然的語調叫道:「我相信我已經想出了明天應邀去夏都參加晚餐會的辦法了。」可是這辦法並不靈,斯萬並沒有接到邀請。原來戈達爾大夫被召到外省去看一個重病人,已經多天沒跟維爾迪蘭夫婦見面,那天也沒能到夏都去,晚餐會的第二天他到他們家入席時問道:「那麼咱們今天晚上就見不著斯萬先生了?他不是有個密友在當……」

  「我相信他是不會來了!」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上帝保佑,別讓我們再見到這個又討厭,又愚蠢,又沒有教養的傢伙。」

  戈達爾聽了這話,既是大吃一驚,又是俯首聽命,仿佛是聽到了始料所不及卻又明擺在面前的一個真理;他只好既激動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盤裡,連聲說道:「噢!噢!噢!噢!噢!」中氣一點點地衰竭,嗓音一聲比一聲低沉。從此斯萬要上維爾迪蘭家去,就根本沒有門兒了。

  就這樣,原來把斯萬和奧黛特撮合在一起的這個客廳現在卻成了他們約會的障礙。她再也不能象他們初戀時那樣對他說:「反正明兒晚上能見面,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而是:「明兒晚上見不了面了,維爾迪蘭家有個晚餐會。」要不然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要把她領到喜歌劇院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斯萬就會在奧黛特眼裡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別去,而在不久以前,當這樣的神色掠過他情婦的臉時,他是禁不住要賜她一吻的,現在它卻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當我看到她想去聽這種臭大糞似的音樂時,我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悲哀,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她;每日相會已六個多月,她竟還沒有脫胎換骨,主動地拋棄維克多·馬塞①的音樂!特別是居然還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個感情比較細膩的人是應該能夠應別人的要求,放棄某種樂趣的。哪怕只是從策略上考慮,她也應該說「我不去了」,因為別人是根據她的回答來評定她的心理素質,而且「一旦作出結論就永遠難以改變。」他先說服自己,他只是為了能對奧黛特的精神素質作出較有利的評斷,才希望她那晚陪著他而不去喜歌劇院,然後拿同樣的道理來說服奧黛特,說話時跟剛才說服自己時同樣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過之,因為他這時還想利用她的自尊心來打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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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克多·馬塞(1822—1884),法國音樂家,《黃玉王后》,《克莉奧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發誓,」他在她臨動身上劇場去的時候說,「當我請你別去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的話,我倒希望你拒絕我的要求,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應我不去的話,我倒會自找麻煩的。不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樂趣並不就是一切,我得為你著想。也許會有那麼一天,你離開了我,你那時就有權利責備我,說當我感覺到出之於我對你的愛而應該向你提出嚴厲的意見的關頭,卻沒有及時提醒你。你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這是怎麼樣的標題!),跟這個問題毫無關係。我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沒有頭腦,甚至是最沒有魅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拋棄一種樂趣的一個可鄙的人。如果你是這樣的話,別人怎麼能愛你呢?因為你連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來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沒有一定形體的水,沿著別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條沒有記憶,不會思想的魚,在魚缸裡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認為那也是水。我並不是說聽了你的回答我馬上就會不再愛你,不過當我明白你不象人樣,人頭太次,不求上進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迷人,你明白不明白?當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來說出這個肮髒的名字的)的念頭看成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心裡卻仍然希望你去,不過我還是決定要象我剛才那樣來考慮問題,要從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樣的嚴重後果,所以我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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