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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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黛特早就顯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猶豫了。雖然她不明白這篇演講的意義何在,卻知道這是屬指責或祈求的「空論」和演戲一類的東西;看男人來這一手看慣了,用不著去注意話語的細節,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講出那番話來,而既然他們愛你,那就無需照他們的話去做,事後他們只能更加愛你。因此她原本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說下去的,只不過時間在流逝,他要再多說幾句,她就不免要誤了序幕——她帶著一個溫柔、執著而曖昧的微笑把這意思對他說了出來。 從前他曾對她說過,最能導致他中止對她的愛的,就是她不肯拋棄撒謊這個惡習。他對她說:「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單單從嬌媚的觀點來看,你要是墮落到撒謊的地步,你會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實實講真話,你又可以補贖多少過失!說實在的,你真沒有我原來想像的那麼聰明!」斯萬把她為什麼可以不必撒謊的理由一條一條列舉出來,可是毫無用處:奧黛特心裡如果有一整套關於撒謊的理論的話,斯萬那些理由也許可以把它摧毀掉,然而奧黛特又沒有這麼一套理論: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萬知道的事情時不告訴他就是了。因此,對她來說,撒謊是一種特定的手段;她是用這一手段還是說實話,也完全取決於一種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萬發現她沒有說實話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 就體態而言,她正經歷著一個糟糕的階段:她發胖了;過去那種富有表情而引人憐愛的嫵媚,那帶著驚詫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隨著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萬卻正是在發現她沒有從前那麼好看的時候覺得她更足珍貴。他時常把她久久凝視,想捕捉過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嫵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跳動著的還是奧黛特那顆心,她那變化不定、難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這就足以使他繼續以同樣的激情來力圖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兩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當時是何等的秀色可餐。這就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為她操那麼多心並沒有白費。 當維爾迪蘭夫婦把她帶到聖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時候,如果天好,他們時常臨時提出在那裡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鋼琴家的姨媽在巴黎,維爾迪蘭夫人總設法勸說他別為老人擔心: 「您一天不在她身邊,她會感到高興的。她知道您跟我們在一起,怎麼會擔心呢?再說,有什麼事都有我在擔戴呢。」 如果她此計不成,維爾迪蘭先生就問問他身邊那些忠實的信徒,有誰需要向家裡送個信的,然後邁過田野,找個電報局發封電報,或者找個人捎封信回去。奧黛特總是謝絕,說是沒有什麼人需要通知,因為她早就跟斯萬說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送這種信,就等於是暴露了自己。有時她一連外出好幾天,維爾迪蘭夫婦帶她上德勒去看墳場,或者按畫家的建議,上貢比涅森林去觀賞日落,然後一直走到比埃爾豐城堡。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這些真正的歷史建築物的;我學了十年的建築,隨時總有一些最有身分的人求我陪他們上博韋或者聖盧—德—諾去,但我只願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卻跟那些再粗野也不過的人先後在路易—菲利浦和維奧萊—勒迪克的臭大糞面前心醉神迷!我認為用不著是個藝術家就能做出那種東西,而且即使判斷力不是特別強,也不至於選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聞聞大糞啊。」 當她到德勒或者比埃爾豐城堡去了以後——糟糕的是她不答應他跟她一起去,說是那樣可能給她帶來「不良後果」——他就埋頭讀最令人陶醉的愛情小說,查火車時刻表,想辦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當天早上就趕去和她相會。辦法?這不是什麼辦法不辦法的問題,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車時刻表跟各趟列車並不是為狗編制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訴廣大公眾,有一趟列車早八時開往比埃爾豐,四時到達,這就是說上比埃爾豐是件合法的行為,無需奧黛特的同意;這也是一個可能以與奧黛特相會的願望完全無關的事情為目的的行為,因為每天都有不認識奧黛特的人登上車廂,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總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爾豐去,她可也沒法阻攔。他也當真感到有上比埃爾豐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認識奧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來,他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復原工作有一個更精確的概念。天氣這麼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貢比涅森林裡去散散步。 真是倒黴,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麼?您也來了!」就會邀她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她,可如果是斯萬他,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斯萬不願意在那裡長住,只答應在那裡呆上幾天,一起散散步,遊覽遊覽。斯萬都已經想像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裡了。哪怕是在那裡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裡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麼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裡,即使還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麼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於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裡,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懷著希望的並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千萬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麼一到那裡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像是在尋找他口說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並不在牽掛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裡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裡。」斯萬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芸芸眾生當中唯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係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肯定還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仿佛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乘。他呆在家裡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裡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僕人回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他的信息奔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幹點什麼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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