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


  這時他就把全信都讀完了;在信末她為對他如此失禮而致歉意,還告訴他,他把煙盒丟在她家了,這也是斯萬第一次來時她信上的那句話,不過那次還加了一句:「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而對福什維爾則沒有這樣的話: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當中有什麼勾搭。說真的,福什維爾比他受騙受得還更厲害,因為奧黛特在給他的信上說來客是她的舅舅。總而言之,在她心目中,是他,斯萬,佔有更多的地位,也是為了他,她才把那一位打發走的。然而,要是奧黛特和福什維爾之間沒有什麼的話,為什麼她沒有馬上開門,為什麼要說:「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呢?」要是她那會兒沒做什麼不好的事,福什維爾又怎能相信她不馬上去開門的道理?斯萬愣住了,既難過,又惶惑,然而面對奧黛特放心大膽地交給他的這個信封,卻又感到高興,因為她絕對相信他是個正派人,然而通過信封那個透明的窗口,除了他心想永遠也不會弄清楚的那個秘密之外,也向他洩露了奧黛特生活的一角,仿佛是為未知的王國打開了一道透亮的窄縫。這時候,他的醋意為這一發現而大為興奮,這醋意似乎有它自己獨立的生命,自私心很強,對一切足以滋養它的東西全都貪而食之,甚至是損害斯萬自己也在所不惜。現在這醋意就有了它的食料,斯萬也就每天都為奧黛特在下午五點鐘左右接待什麼人而操心,想方設法去打聽福什維爾這個時候在什麼地方。這是因為,斯萬對奧黛特的愛情還保持著開始時那樣的特點,他既對奧黛特如何度過她的一天一無所知,腦子又懶於用想像去填補這個空白。首先,他不是對奧黛特的全部生活有所猜疑,而是僅僅對她一天中的某些時刻,在這些時刻中有某種情況(也許是經過曲解了的)使他猜想奧黛特會對他不忠。他的這種猜疑就象章魚一樣,最初伸出一隻觸手,又伸出第二隻,再伸出第三只,先牢牢地固著於下午五點鐘這個時刻,其次,是另一個時刻,然後又是另一個時刻。然而斯萬是不會無中生有地編造出他自己的痛苦之情的。他的那些痛苦之情無非是來自外界的某種痛苦之情的回憶和繼續。

  而外界的一切卻給他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他想把奧黛特跟福什維爾隔離,把她帶到南方去些日子。可他又想所有在旅館裡的男人都會追求她,她也會追求他們。他自己過去在旅途中也總是追求新歡,到人頭攢動的地方,而現在人家卻覺得他有點離群索居,回避社會,仿佛曾經慘遭社會的傷害似的。當他把每一個男人都看成是奧黛特潛在的情人的時候,他又怎能不厭惡人類呢?就這樣,斯萬那份醋勁兒就比當初他對奧黛特的歡快強烈的欲念更進一步地促成他性格的改變,使得他在別人眼裡徹底變了樣,連表現出他的性格的那些外部特徵也都完全變了。

  就在他讀了奧黛特給福什維爾的那封信的一個月以後,斯萬去參加維爾迪蘭家在布洛尼林園設的一次晚宴。正當大夥要散席的時候,他注意到維爾迪蘭夫人跟幾個客人交頭接耳,看來他們是要提醒鋼琴家第二天參加夏都那個聚會;而斯萬呢?他可不在應邀之列。

  維爾迪蘭夫婦壓低嗓門說話,用詞也含含糊糊。那位畫家卻粗心大意,高聲叫道:

  「到時候什麼燈也別點,讓他在黑暗中彈《月光奏鳴曲》,咱們好好欣賞欣賞月色。」

  維爾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就在跟前,臉上做出一副表情,既要示意說話的人住嘴,又要讓聽話的人相信這事與她無關,然而這個願望卻被她那木然無神的雙眼淹沒了,在她那目光中,無邪的微笑背後掩蓋著同謀的眼色,這種表情是發現別人說漏了嘴的人都會採取的,說話的人也許不會馬上認識到,聽話的人卻立刻就心裡有數了。奧黛特突然變了臉色,仿佛是覺得做人實在太難,只好聽天由命。斯萬心急如焚,盼著趕緊離開餐廳,好在路上向她問個明白,勸說她明天別上夏都去,或者想法讓他也應邀前往,同時希望自己的焦躁不安能在她的懷中得以平靜下來。總算到了叫馬車的時刻。維爾迪蘭夫人對斯萬說:

  「再見了,希望不久就能再看到您,」一面試圖用親切的目光和假惺惺的微笑來避免他注意到她不象往常那樣說:「明兒個複都見,後天上我家。」

  維爾迪蘭夫婦讓福什維爾登上他們的車,斯萬的車停在他們的車後面,他在等著讓奧黛特上去。

  「奧黛特,我們送您回家,」維爾迪蘭夫人說,「福什維爾先生旁邊還有個位置呢。」

  「好的,夫人,」奧黛特答道。

  「怎麼?我一直以為是由我送您回家的,」斯萬高聲叫道,也顧不得挑選委婉的詞語了,因為這時車門已經打開,他早已等得不耐煩,決不能就這樣單獨回家。

  「可維爾迪蘭夫人要我……」

  「得了,您就獨自回去吧,我們讓您送她的次數夠多的了,」維爾迪蘭夫人說。

  「我可有要緊的事跟德·克雷西夫人說呢。」

  「您給她寫信好了。」

  「再見,」奧黛特向他伸出手來說。

  他想微笑,可臉色實在難看。

  「你看見沒有?斯萬現在居然對咱們這麼不講客氣,」當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對她丈夫說。「咱們送奧黛特回家,看樣子他簡直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實在是太不禮貌了!他乾脆把咱們說成是開幽會館的得了!我真不明白,奧黛特怎麼能受得了他那種態度。他那副神氣完全是等於說:『你就是我的人』。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訴奧黛特,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過了一會兒,她又怒氣衝天地找補了一句:「哼!這畜生!」她不自覺地(也許也是出之於為自己辯解的需要)用了一頭垂死的無辜牲口在最後掙扎時激起宰殺它的農民用的話語,就象弗朗索瓦絲當年在貢佈雷宰那只硬不肯咽氣的母雞時那樣。

  當維爾迪蘭夫人的馬車走了,斯萬那輛向前挪動時,他的車夫瞧著他問他是不是病了,或者發生了什麼禍事。

  斯萬把他打發回去,他寧可走一走,就徒步回到布洛尼林園。他高聲自言自語,那語調就跟他一個時期以來歷數維爾迪蘭家那個小核心的妙處和這對夫婦的寬宏大量時一樣,多少有些做作。奧黛特的言語、微笑和吻,他從前覺得是如此甜蜜,現在如果以別人為對象的話,他就會覺得是何等可憎,同樣,維爾迪蘭家的客廳,他剛才還覺得是如此有意思,它散發著對藝術的真正愛好,甚至是一種精神貴族氣派的風味,現在則因奧黛特去相見,去自由地相愛的已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了,所以也就向他暴露出它的可笑、愚蠢、無恥了。

  他帶著厭惡的心情在腦子裡設想他們明天在夏都舉行的晚會。「首先是挑了夏都這麼個地方!那是剛打了烊的綢布商光顧的地方!那些人滿身都是市儈氣,簡直不像是有血有肉的真人,而是拉比什①劇本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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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比什(1815—1888):法國劇作家,一生寫有一百七十三部喜劇。

  去參加的人多半有戈達爾夫婦,可能還有布裡肖。「這些小人物攪和在一起,也真夠滑稽的,他們要是明天不在夏都聚會,簡直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老天哪!還有那位畫家,那位愛拉皮條的畫家,他會邀請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的。斯萬想像奧黛特會穿上對郊遊來說是過分時髦的服裝,「她這個人就是庸俗,這可憐蟲實在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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