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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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醋意卻和他的愛情仿佛是如影隨形,馬上就出來為她今晚向他投來的微笑提供一個副本,來了一個顛倒,變成是對斯萬的嘲笑而充滿著對另一個人的愛;她的腦袋低垂下來也是俯向別人的雙唇,而她對他的一切溫情的表現也都以別人為對象了。他從她家裡帶回的一切令人銷魂的印象現在都仿佛變成了一個室內裝飾師提供的一些草圖,一些方案,使得斯萬據以設想她可能在別人面前表現出來的熱烈的、狂喜的舉止。這樣,他都為在她身邊體會到的每一個樂趣,為他自己設想出來的每一個愛撫的動作(他還如此有欠謹慎,告訴她這些動作是如何使他歡快),為他在她身上發現的每一個優美之處感到後悔,因此他知道,過一會兒,這些又都會成為她手中用來折磨他的新的刑具。 當斯萬想起幾天以前,他突然初次發現奧黛特眼中短促的一瞥;這一回憶使得那個折磨顯得更加殘酷。那是在維爾迪蘭家晚飯之後發生的。福什維爾也許是感覺到他的連襟薩尼埃特在他們家並不得寵,想把他嘲弄一番,自己出出風頭:也許是因為薩尼埃特剛對他說了些什麼傻話而感到惱火,儘管在座的旁人都沒有聽見,更不會知道說話的人在無意中刺傷了什麼人;也許是早就蓄意要把對他自己的底細一清二楚,有時一見面就感到不舒服的這個老好人轟出這個家門,所以十分粗暴地回答薩尼埃特的笨拙的話,居然把他罵將起來,而由於對方害怕、軟弱、哀求,他越罵越加大膽,弄得這個可憐蟲在問了維爾迪蘭夫人他是否還該呆下去而得不到答覆時,只好熱淚盈眶,嘟嘟嚷嚷地走開了。奧黛特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個場面,但當門在薩尼埃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的時候,她臉上通常的表情仿佛是降下好幾檔,以便在卑劣方面能跟福什維爾媲美。她的眸子裡閃現出一個狡黠的微笑,這對福什維爾的大膽行動是個祝賀,對它的犧牲品則是嘲諷;她向他投過同謀作惡的一瞥,仿佛是說:「要是我看得不錯的話,他這下可完蛋了。您看見他那副尷尬的樣子沒有?他都哭了。」福什維爾看到她這眼神,突然收起怒容(或者是假裝出來的怒容),微笑一下答道: 「他只要學得討人喜歡一點,還是可以來的,不管年老年少,接受個教訓總是有好處的。」 有一天斯萬下午出去訪客,那人沒有在家,他就想去奧黛特家,雖然他從沒有在這時候去過,但他知道她這時准在家裡,或者午睡,或者寫信,然後用午茶;他想在這時候去看她該很有意思,也不至於打擾她。看門人說他想她是在家的;他按門鈴,仿佛聽到有聲音,有人走動,卻沒有人來開門。他又著急又氣惱,就上那宅子後門那條小街,走到奧黛特臥室的窗口;窗簾擋著,裡頭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敲窗玻璃,叫喚;沒有人來開窗。他只見有些街坊探出頭來瞧他。他走了,心想他剛才也許是聽錯了,其實並沒有什麼腳步聲;然而他總是放心不下,腦子沒法想旁的事情。一個鐘頭以後,他又回來,看到了她,她說剛才他按鈴的時候是在家的,只是睡著了;鈴聲把她吵醒了,她猜想是他,趕緊跑上前去,可他已經走了。她也聽到了敲後窗玻璃的聲音。斯萬馬上就在她這話裡聽出那些被人當場抓住的撒謊的人為了自我安慰而在他們所編的謊話當中插進去的一點真情實況,他們心想這點真情實況編進去了就可以使謊言顯得逼真。當奧黛特做了什麼要瞞著別人的事情,她當然是要把它深藏心中的,然而當她一旦面臨她所要瞞著的那個人時,她的心就亂了,她的思想就散架了,她編造和推理的能力也都癱瘓了,腦子裡成了真空,然而又必須說點什麼,能想得起來的卻正好是她再隱瞞的,因為這需要隱瞞的事情是真實的,所以是唯一留存在腦際的東西。她從中取出一點本身並不重要的細節,心想這個細節經得起檢驗,不象虛假的細節那麼危險。她心裡想:「再怎麼說,這是真實的,這就是一個優點,他儘管去打聽,結果總會承認這是真的,是不會使我露餡的。」她錯了,正是這個使她露了餡;她沒有意識到,這個真實的細節有一些棱角只有跟經她任意閹割了的相關細節才能接合得天衣無縫,而不管她把那個真實細節插在怎樣的編造出來的細節中間,這些細節總會以其過分誇大其詞,或者由於還有一些沒有補好的窟窿而暴露出那個真實的細節跟它們並不構成一體。斯萬心想:「她承認聽見我按門鈴,聽見我敲窗子,又心想是我,想要見到我。可這跟她沒有叫人開門這個事實不協調啊。」 可是他並沒有把這個矛盾點出來,心想讓奧黛特說下去,她也許又會撒什麼謊,可能為真情實況多少提供一點線索;她一個勁兒說,他也不去打斷她,而以又渴望又痛苦的心情聽著她對他講的那些話,感覺到它們象聖殿前的幕布一樣,模模糊糊地掩蓋著,依稀地勾畫出那個無限寶貴,然而可惜又無法探得的真情實況(她在說話時確實在遮遮掩掩)——那就是剛才在他三點鐘來到的時候,她到底在幹些什麼。這個真情實況,他也許永遠只能掌握一些謊言,一些不可思議、無法判讀的歷史遺跡了,它僅僅存在於捉摸它而無法估量其價值的那個人的隱秘的記憶之中,可她是不會洩露給他的。當然,他有時也想,奧黛特的日常活動也未必值得那麼熱切地關注,她可能跟別的男人之間的關係,一般地說,也不至於使一個有思想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憂傷,以至想去殉什麼情。他這就認識到,他身上那種關注、那種憂傷只不過是一點小毛病,一旦過去了,奧黛特的一舉一動,她給他的那些吻,依然會跟別的那些女人的動作和親吻一樣,不至勾起他傷心的回憶。然而當他認識到他的這種痛苦的好奇心的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時,這卻並不能使他覺得把這種好奇心看成至關重要,竭盡全力去滿足它就是什麼違反理性的事情。這是因為,象斯萬這樣歲數的人,他們的人生哲學已經和年輕人不一樣了;尤其是斯萬,受到當代哲學的影響,也受到洛姆親王夫人那個圈子的影響,在那裡,大家認為一個人的才氣跟他對一切事物的懷疑成正比,認為只有在每一個人的個人愛好中才能找到真實的和不容爭論的東西。象他這樣歲數的人生哲學是實證的,幾乎是醫學的哲學,他們不再顯露他們追求什麼目標,而試圖從逝去的歲月中探得一些可以被他們認為是他們身上的特徵性的、恒久的習慣和激情的殘餘,而他們首先關注的是他們現在的生活方式能不能符合那些習慣和激情。斯萬認為承認由於不知道奧黛特幹了些什麼而感到痛苦是明智的,就跟他承認潮濕的天氣會加劇他的濕疹一樣;他也認為在支出中撥出一大筆錢來收集與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有關的情報(缺了就會使他感到不幸)是明智的,他對那些有把握得到樂趣(至少是在墮入情網之前)的其他愛好,例如收藏藝術和美味佳餚,不也是這樣做的嗎? 那天當他要跟奧黛特道別回家時,她請他再呆一會兒,在他要開門出去的時候,甚至拽住他的胳膊熱烈挽留他。可是他並不在意,因為在一次談話裡眾多的手勢、言語、細微的事件當中,我們不可避免地對隱藏著我們的疑心所要探索的真情實況的那些手勢等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發現不了有什麼足以引起我們注意的東西,而對沒有什麼內容的那些反倒全神貫注。她一再對他說:「你從來都不在下午來,難得來一次,我又沒有見著你,你看多倒黴!」他明知道她對他的愛還不至於深到對他的來訪未晤感到如此強烈的遺憾的地步,不過,她的心腸還是好的,也有心取得他的歡心,當她引起他不快的時候,他時常也確實難過,所以這次沒能使他得到同她相處一個小時的樂趣,她心裡難過也是很自然的,但這個樂趣在他看來會是一個很大的樂趣,在她心目中卻未必如此。事情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起,她卻一直顯得很痛苦的樣子,這就使得他不勝詫異了。她那副面容就比平常更使他想起《春》的作者、那位畫家①筆下的婦女們的面容。她這時就有著她們在讓孩提時的耶穌玩一隻石榴或者看到摩西向馬槽中倒水時那副沮喪傷心的表情,仿佛心中有著不堪承受的痛苦。她這種憂傷的表情,他以前是見過一次的,卻忘了是什麼時候。突然間,他想起來了:那是她有一次為了跟斯萬在一起吃飯,第二天對維爾迪蘭夫人撒謊說是頭天有病才沒有上她家去。說實在的,哪怕奧黛特是世上對自己要求最嚴格的女人,也用不著為了這麼一點並無惡意的謊話感到如此悔恨。不過奧黛特常撒的謊並不是那麼無可指責,它們是用來遮掩她跟某些朋友之間的一些麻煩事兒的。因此,當她撒謊的時候,心裡是膽怯的,感到自己難以自圓其說,對所撒的謊能否奏效缺乏把握,心力交瘁得簡直要象有些沒有睡好的孩子那樣哭將起來。此外,她也知道她的謊言通常是要嚴重傷害對方的,而謊要是撒得不周到,她又要落入對方的擺佈之下。因此,她在他面前既感到謙卑,又感到有罪。而當她撒的是社交場合中毫無所謂的謊的時候,通過一些聯想,一些回憶,她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感到做了一件壞事的悔恨之情。 -------- ①指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畫家波堤切利(1500—1571) 她這時對斯萬撒的倒是怎樣折磨人的謊,居然使得她眼神如此痛苦,嗓音如此哀婉,仿佛是在求饒,仿佛都要難以自持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陣鈴聲。奧黛特還在說下去,可她的話語已經成了一陣呻吟:她為沒能在下午見到斯萬,沒能及時為他開門這種遺憾之情簡直成了一件終身憾事了。 只聽得大門又關上了,還有馬車的聲音,看來是有人折回去了——多半是一個不能讓斯萬見面的人,剛才別人跟他說奧黛特沒有在家。斯萬心想,僅僅在通常不來的時刻來這麼一次,他就打亂了她那麼多不願讓他知道的安排,心裡不免有些洩氣,甚至是苦惱之感。然而他還是愛奧黛特的,腦子裡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她,對她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喃喃地說:「可憐的小寶貝!」當他離開她的時候,她把桌子上的好幾封信交給他,問他能不能須便為她投郵。他把這些信帶走,回到家裡才發現還留在身上。他又回到郵局,從衣兜裡掏了出來,在扔進信箱之前先把地址瞧上一眼。全都是寫給供應商的,只有一封是寫給福什維爾的。他把這一封留在手裡,心想:「我要是看一看信裡說的是什麼,就能知道她怎麼稱呼他,用什麼口氣說話,兩個人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我要是不看一看,也許倒是對奧黛特不關心的表現,因為我這疑心也許是冤枉了她,徒然使她難過,把信看一看是消除這個疑心的唯一的辦法,而信一旦寄走,我的疑心不消除,她也只能一直難過下去了。」 他離開郵局,身上帶著那封信回家。他點上一支蠟燭,把信封挨到燭光邊(信封他是不敢拆的)。先是什麼也看不見,不過信封很薄,用手摁在裡面的硬卡片紙上還是可以看出最後幾個字。那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結束語。如果不是他來看她寫給福什維爾的信,而是福什維爾來看她寫給斯萬的信的話,那他是會看到一些無比親熱的話語的!信封比裡面裝的卡片大,他用大拇指使卡片滑動,把一行行的字移到信封上沒有夾層的那一部分,這是唯一能透出裡面的字跡的那一部分。 儘管如此,他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已經看到了足夠多的文字,明白信裡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內容,跟什麼戀情根本不沾邊;這是跟奧黛特的舅舅有關的什麼事兒。斯萬在有一行的開頭看到了「我怎能不」這幾個字,可不明白奧黛特怎能不幹什麼,可忽然之間,剛才沒有能辨認出來的幾個字看清楚了,這就把全句的意思弄明白了:「我怎能不去開門,那是我舅舅。」原來當斯萬按門鈴的時候,福什維爾在她家,是她把他打發走的,所以他聽到了腳步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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