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八


  他的第二次訪問也許對他來說更加重要。跟每次要見到她時一樣,他這天在到她家去的途中,一直在腦子裡勾勒她的形象;為了覺得她的臉蛋長得好看,他不得不只回憶她那紅潤鮮豔的顴頰,因為她的面頰的其餘部分通常總是顏色灰黃,懨無生氣,只是偶爾泛出幾點紅暈;這種必要性使他感到痛苦,因這這說明理想的東西總是無法得到,而現實的幸福總是平庸不足道的。他那天給她帶去她想看的一幅版畫。她有點不舒服,穿著淺紫色的中國雙縐梳妝衣,胸前繡滿了花樣。她站在他身旁,頭髮沒有結攏,披散在她的面頰上,一條腿像是在舞蹈中那樣曲著,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畫而不至太累;她低垂著頭,那雙大眼睛在沒有什麼東西使她興奮的時候一直現出倦怠不快。她跟羅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畫上耶斯羅的女兒塞福拉①是那麼相象,給斯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萬素來有一種特殊的愛好,愛從大師們的畫幅中不僅去發現我們身邊現實的人們身上的一般特徵,而且去發現最不尋常的東西,發現我們認識的面貌中極其個別的特徵,例如在安東尼奧.裡佐②所塑的威尼斯總督洛雷丹諾的胸像中,發現他的馬車夫雷米的高顴骨、歪眉毛,甚至發現兩人整個面貌都一模一樣;在基蘭達約③的畫中發現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④)的一幅肖像畫中發現迪.布爾邦大夫臉上被茂密的頰髯占了地盤的腮幫子、斷了鼻樑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瞼。也許正是由於他總是為把他的生活局限於社交活動。局限於空談而感到悔恨,因此他覺得可以在大藝術家的作品中找到寬縱自己的藉口,因為這些藝術家也曾愉快地打量過這樣的面貌,搬進自己的作品,為作品增添了強烈的現實感和生動性,增添了可說是現代的風味;也許同時也是由於他是如此深深地體會到上流社會中的人們是這麼無聊,所以他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傑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來影射今天的人物的東西。也許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具有充分的藝術家的氣質,所以當他從歷史肖像跟它並不表現的當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個別的特徵取得普遍的意義時,他就感到樂趣。不管怎樣,也許是因為一些時候以來他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儘管這些印象毋寧是來自他對音樂的愛好,卻也豐富了他對繪畫的興趣,所以他這時從奧黛特跟這位桑德洛.迪.馬裡阿諾(人們現在多用他的外號波堤切利⑤來稱呼他,但這個外號與其說是代表這位畫家的真實作品,倒不如說是代表對他的作品散佈的庸俗錯誤的見解)筆下的塞福拉的相象當中得到的樂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後將在他身上產生持久的影響。現在他看待奧黛特的臉就不再根據她兩頰的美妙還是缺陷,不再根據當他有朝一日吻她時,他的雙唇會給人怎樣的柔軟甘美的感覺,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細美麗的線,由他的視線加以纏繞,把她脖頸的節奏和頭髮的奔放以及眼瞼的低垂連結起來,連成一幅能鮮明地表現她的特性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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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福科是《聖經》故事中猶太人領袖摩西的妻子。
  ②安東尼奧.裡佐,十五世紀意大利建築師、雕塑家。
  ③基蘭達約(1449—1494),意大利畫家,米開朗琪羅年幼時曾從他學畫。
  ④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藝復興後期威尼斯畫派重要畫家之一。
  ⑤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


  他瞧著她,那幅壁畫的一個片段在她的臉龐和身體上顯示出來;從此以後,當他在奧黛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時候,他就總是要尋找這個片段;雖然這幅佛羅倫薩畫派的傑作之所以得到他的珍愛是由於他在奧黛特身上發現了它,但兩者間的相象同時也使得他覺得她更美、更彌足珍貴。斯萬責怪自己從前不能認識這樣一個可能博得偉大的桑德洛愛慕的女子的真正價值,同時為他能為在看到奧黛特時所得的樂趣已從他自己的美學修養中找到根據而暗自慶倖。他心想,當他把奧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聯繫起來的時候,他並不是象他以前所想的那樣,是什麼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個並不完美的權宜之計,因為在她身上體現了他最精巧的藝術鑒賞。他可看不到,奧黛特並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種女人,因為他的欲念恰恰總是跟他的美學鑒賞背道而馳的。「佛羅倫薩畫派作品」這個詞在斯萬身上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詞就跟一個頭銜稱號一樣,使他把奧黛特的形象帶進了一個她以前無由進入的夢的世界,在這裡身價百倍。以前當他純粹從體態方面打量她的時候,總是懷疑她的臉、她的身材、她整體的美是不是夠標準,這就減弱了他對她的愛,而現在他有某種美學原則作為基礎,這些懷疑就煙消雲散,那份愛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來覺得跟一個體態不夠理想的女人親吻,佔有她的身體,固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也並不太足道,現在這既然像是對一件博物館中的珍品的愛慕飾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該是無比甘美、無比神妙的事情了。

  正當他要為幾個月來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看望奧黛特而後悔的時候,他卻心想在一件寶貴無比的傑作上面花許多時間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鑄成的傑作,舉世無雙;他有時懷著藝術家的虔敬、對精神價值的重視和不計功利的超脫,有時懷著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欲念加以仔細觀賞。

  他在書桌上放上一張《耶斯羅的女兒》的複製品,權當是奧黛特的相片。他欣賞她的大眼睛,隱約顯示出皮膚有些缺陷的那張纖細的臉龐,沿著略現倦容的面頰上的其妙無比的髮髻;他把從美學觀點所體會的美運用到一個女人身上,把這美化為他樂於在他可能佔有的女人身上全都體現出來的體態上的優點。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同感力,它會把我們吸引到我們所觀賞的藝術傑作上去,現在他既然認識了《耶斯羅的女兒》有血有肉的原型,這種同感就變成一種欲念,從此填補了奧黛特的肉體以前從沒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當他長時間注視波堤切利這幅作品以後,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覺得比畫上的還美,因此,當他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邊的時候,他仿佛是把奧黛特緊緊摟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還不僅是奧黛特會產生厭倦,有時同時也是他自己會產生厭倦。他感覺到,自從奧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條件跟他見面以後,她仿佛沒有多少話可跟他說,他擔心她在跟他在一起時的那種不免瑣碎、單調而且仿佛已經固定不變的態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他傾吐愛情的時候,會把他腦子裡的那種帶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殺掉,而恰恰是這個希望使他萌生並保持著他的愛情。奧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經到了固定不變的地步,他擔心他會對它感到厭倦,因此想把它改變一下,就突然給她寫了一封信,其中充滿著假裝出來的對她的失望和憤懣情緒,在晚飯前叫人給她送去。他知道她將大吃一驚,趕緊給他回信,而他希望,她在失去他的這種擔心而使自己的心靈陷入矛盾之時,她會講出她還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事實上,他也曾用這種方式收到過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飽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個中午在「金屋餐廳」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濟西班牙木爾西亞水災災民日),開頭寫道:「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這麼厲害,連筆都抓不住了,」他把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收藏在那個抽屜裡。如果她沒有工夫寫信,那麼當他到維爾迪蘭家時,她就趕緊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有話要對您講,」他就好奇地從她的臉,從她的話語中捉摸她一直隱藏在心裡沒有對他說出的是什麼。

  每當他快到維爾迪蘭家,看到那燈火輝煌的大窗戶(百葉窗是從來不關的),想到他就要見到的那個可愛的人兒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時,他就心潮澎湃。有時候,客人們的身影映照在窗簾上,細長而黝黑,就象繪製在半透明的玻璃燈罩上的小小的圖像,而燈罩的另一面則是一片光亮。他試著尋找奧黛特的側影。等他一進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閃發出如此愉快的光芒,維爾迪蘭對畫家說:「看吧,這下可熱鬧了。」的確,奧黛特的在場給這裡添上了斯萬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沒有的東西:那是一個敏感裝置,一個連通各間房間,給他的心帶來不斷的刺激的神經系統。

  就這樣,這個被稱之為「小宗派」的社交機構的活動就為斯萬提供跟奧黛特每天會面的機會,使他有時能以假裝對跟她見面不感興趣,甚至是假裝以後不想再跟她見面,但這些都不會產生什麼嚴重後果的,因為儘管他在白天給她寫了信,晚上一準還是會去看她,並且把她送回家去的。

  可是有一回,當他想起每晚總少不了的伴送時忽然感到不快,於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到布洛尼林園,好推遲到維爾迪蘭家去的時間。就這樣,他到得太晚,奧黛特以為他不來了,就回家了。見她不在客廳,斯萬心裡感到難過;在此之前,當他想要得到跟她見面的樂趣時,他總是確有把握能得到這種樂趣的,現在這種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們完全看不到那種樂趣的價值(在其它各種樂趣中也是一樣),而今天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它的分量。

  「你看見沒有,當他發現她不在的時候,那張臉拉得多長!」維爾迪蘭先生對他的妻子說,「我看他是愛上她了。」

  「什麼拉得多長?」戈達爾粗聲粗氣地問。他剛去看一個病人,現在回來找他的妻子,不知道他們講的是誰。

  「怎麼?您剛才在門口沒有碰上斯萬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沒有。斯萬先生來了?」

  「才呆了一會兒。斯萬剛才可激動,可神經質了。您看,奧黛特走了。」

  「您是說,她現在已經跟他打得火熱,已經到了『人約黃昏後』的階段了?」大夫說,對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絕對不是。咱們關起門來說說,我覺得她處理不當,簡直是個傻瓜,實在是個傻瓜。」

  「得了,得了,得了,」維爾迪蘭先生說,「你知道什麼呀?他們兩個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咱們又沒有去看過,咱們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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