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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要是有什麼的話,她是會對我說的,」維爾迪蘭夫人鄭重其事地反駁道,「我對你們說吧。她什麼事情也不瞞我。她這會兒沒有人,我跟她說過,她應該跟他睡覺。可她說她不能,她雖然鍾情於他,可是他在她跟前總是畏畏縮縮的,她也就不敢大膽了。她還說她並不以那樣一種方式來愛他,他是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她不願玷污她自己對他的感情。這都是她的話。斯萬這個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種人。」

  「對不起,我的意見可跟你不一樣,」維爾迪蘭先生說,「這位先生並不完全合我的心意;我覺得他有點擺架子。」

  維爾迪蘭夫人整個身體都僵直了,臉上現出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仿佛她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這麼一來倒顯得她沒有聽到那叫人無法忍受的「擺架子」三個字。對他們「擺架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們「高明」嗎?

  「不管怎麼說吧,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我也並不認為那是因為這位先生認為她是個貞潔的女人,」維爾迪蘭先生酸溜溜地說,「不過,這倒是真的,他仿佛覺得她是個聰明人。不知你有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樣跟她談凡德伊的奏鳴曲的;我是衷心喜歡奧黛特的,可是跟她講什麼美學理論,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

  「嗨,別說奧黛特的壞話,」維爾迪蘭夫人裝出孩子撒嬌的樣子說,「她是很可愛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愛呀!我並不是說她的壞話,我只是說她既不是個貞潔的女人,也不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又對畫家說,「說到底,她貞潔不貞潔又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兒呢?貞潔了,她也許就遠不如現在這樣可愛了,是不是?」

  斯萬在樓梯平臺上碰到了維爾迪蘭家的聽差頭,剛才他上樓的時候,他正好離開了一會兒。奧黛特臨走時托他告訴斯萬(這已經是一個鐘頭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來,就對他說,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館喝杯巧克力。斯萬馬上到普雷福咖啡館去,可是馬車每走一步都被別的車輛或者過街的行人擋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時間會耽誤得更久的話,他真想把他們碾死。他計算他所費的時間,把每一分鐘都延長幾秒,唯恐時間跑得太快,這樣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機會到得早些,還能找到奧黛特。突然間,就象一個發燒的病人剛從睡夢中醒來,意識到他剛才反復出現在腦海而難以從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夢幻是何等荒謬一樣。斯萬也在自己身上發現,自從在維爾迪蘭家裡聽到奧黛特已經走了的消息以後,他腦子裡盤算的思想是何等異乎尋常,他心裡的那種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見,他只是在此刻才發覺,仿佛他是剛從夢中醒來一樣。什麼?所有這些煩躁不安,全都是因為他要到明天才能見到奧黛特,而這不正是他在一個鐘頭以前在到維爾迪蘭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碼?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載到普雷福咖啡館去的這輛馬車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那樣一個人了,他已經不是單獨一人,現在另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這個人附在他身上,和他融而為一,也許不再能擺脫,不得不象對待一個主人或者一種疾病那樣來與之周旋了。然而自從他感覺到有一個新人就這樣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館見到她,他心中完全無數(這等待是如此折磨著他,以至在見到她以前,他方寸已亂,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憶什麼來使他的腦子平息下來),然而果然能夠見到她,這次會見很可能跟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樣,一見到奧黛特,向她那變化無常的臉悄悄地投過一瞥,他馬上就把視線轉向他方,免得她從中看出有什麼欲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並沒有任何的私心雜念;這時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盤算找出什麼藉口來使他可以不立即離開她,同時不露聲色地確保第二天能在維爾迪蘭家中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說找出什麼藉口來把跟這個可接近而不敢擁抱的女子的不能開花結果的聚首而激起的失望與折磨在當時持續下去,並在第二天重新品嘗。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館。他決心到環城馬路所有的飯店去找她。為了爭取時間,當他到一些飯店去的時候,他就打發他的馬車夫雷米(裡佐畫中的洛雷丹諾總督)上另一些飯店,如果他自己找不著,就到指定的地點去等馬車夫。馬車夫不見回來,斯萬心裡直翻騰,仿佛一會兒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在那裡,」一會兒又看到他回來說:「夫人哪個咖啡館裡面也找不著。」眼看天色已晚,也許今晚可能以跟奧黛特相會而告終,這就可以結束他的焦灼;也許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頭,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馬車夫回來了,可是當他在斯萬面前停下的時候,斯萬並沒有問他「找到夫人沒有?」卻說:「明天提醒我去訂購劈柴,看來家裡的快用完了。」也許他心裡在想,如果雷米在哪個咖啡館看到了奧黛特還在等他的話,那麼這個倒黴的夜晚就已經被一個業已開始的幸福的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著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經到手、妥善收藏、萬無一失的幸福了。不過這也是出之於慣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體缺乏靈活性,當他們要躲避一次衝撞,把他們行將燒著的衣服從火苗邊拽開,要作出一個緊急的反應時,他們卻不慌不忙,先把原來的姿勢保持一會兒,仿佛要從這個姿勢中尋得一個支點,一股衝力似的。斯萬這會兒則是在心靈中缺乏這麼一種靈活性。假如車夫對他說:「夫人在那裡。」的話,他多半也會這樣回答:「啊!好,好!讓你跑了這麼多路,我沒想到……」並且繼續談訂購劈柴的事,免得讓他看出自己情緒的激動,同時讓自己有時間從不安轉入幸福。

  車夫再一次回來告訴他,哪兒也找她不著,並且以老僕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見: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當雷米帶來他最後的、無法改變的回音時,斯萬盡可以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可是這次當他看見他打算要他放棄希望,不再尋找時,他可就裝不出來了。他高聲叫道:

  「不,我們一定得把這位夫人找到;這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要是她沒有見著我,她會十分懊惱的,這可是件大事,她會生我的氣的。」

  「我可不明白,這位夫人怎麼會生氣,」雷米答道,「是她沒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說要到普雷福咖啡館,而她又不在。」

  這時四面八方的燈火都紛紛熄滅了。在林蔭大道的樹蔭下,在神秘莫測的黑影中,越來越稀少的行人在躑躅,幾乎分辨不出來。不時有個女人的身影走到斯萬跟前,在他耳邊嘟嚷兩句,請他送她回家,把斯萬嚇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從這些暗淡的身子邊擦過,仿佛是在黑暗的王國,在鬼魂叢中尋找歐律狄克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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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歐律狄克是希臘神話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傷而死,為了把妻子找回,俄耳甫斯親身到了冥界。

  在產生愛情的種種方式中,在傳播大惡的種種媒介中,有一種是再有效不過的,那就是有時掠過我們體內的強烈的激動之流。我們這會兒樂於與之相處的那個人,她的命運就算是定了,我們從此愛的就是她了。在這以前,她是否比別人更合我們的心意,甚至僅僅是跟別人同等程度地合我們的心意,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對她的興趣應該專一。假如她不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對跟她相處的種種樂趣的追求,在我們身上突然由一種急迫的需要取而代之時,這個條件就實現了。

  這個需要以她本人為對象,這是一種荒謬的需要,是這個社會的法律所不允許實現,所難以寬解的一種需要——這就是要佔有她的那種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萬讓雷米帶他到最後幾家還沒有關門的餐館;這是他冷靜地設想中的那個幸福得以實現的唯一條件;現在他不再掩飾他內心的激動,不再掩飾他對這次相會是何等的重視,於是答應他的馬車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給以重賞,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個人抱著成功的願望,就可以使奧黛特出現在內環路上的某一個餐館似的——哪怕她這時已經回家睡覺了也罷。他一直趕到金屋餐廳,兩次走進托爾多尼飯店,都沒有找著;他又從英國咖啡館出來,驚慌失措地大踏步趕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個街角等著他的馬車那裡,可就在這時候,他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她就是奧黛特;她後來解釋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館沒有找到坐位,就上金屋餐廳吃飯去了,她坐在一個凹角裡,沒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馬車。

  她根本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驚。而他呢他跑遍了整個巴黎城,也並不是因為他認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為要是死掉這顆心的話,對他自己未免過殘酷了。他的理智一直認為今晚這份快樂是不可能實現的了,現在它卻成了再現實不過的東西;他自己並沒有去忖度種種可能來促成這份快樂的實現,它純粹是外來的東西;他也用不著絞盡腦汁來賦予它以現實性,這現實性是它自己產生出來的,是自己向他投來的。這個現實光芒四射,驅散了象夢幻一樣飄蕩在他心中的孤獨之感;而在這個現實之上,他在無意之中構築起幸福的遐想。這就象一個在晴朗的日子到達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樣,對他剛離開的地方是否存在有所懷疑,這時他不去回顧這些地方,卻聽任迎面而來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終如一的蔚藍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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