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七


  「啊,那很簡單。我只消跟她說我的衣服還沒有做好,我的馬車來晚了就行了。總有辦法應付的。」

  「您真好。」

  不過斯萬心想,如果讓奧黛特知道(他只同意在晚飯後同她見面),他還有比跟她在一起更大的樂趣的話,那麼她在他身上不久就更要得寸進尺了。再說,他早已愛上了一個長得鮮豔豐滿得象一朵玫瑰花似的小女工,她的體態之美遠過於奧黛特,他寧願在黃昏時分跟她在一起,然後再去跟奧黛特相會。出於同樣的理由,他從來沒有答應奧黛特上他家去接他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小女工總是在他家附近他的馬車夫雷米知道的一個街角等他,到時候登上車來,坐到斯萬身旁,在他懷裡一直呆到維爾迪蘭家門口。等他進客廳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指著他早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可要說您了,」同時指著奧黛特身邊的位子叫他坐下,這時鋼琴家正為他們兩個人演奏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仿佛是他倆愛情的國歌。他總是從小提琴的震音部分開始,有幾拍是不帶伴奏的,占著最顯著的地位;然後這震音部分仿佛突然離去,而那個樂句就象霍赫①室內畫中的物體由於半開著的狹窄門框而顯得更深遠一樣,從遙遠的地方,以另一種色彩,在柔和的光線中出現了;它舞姿輕盈,帶有田園風味,像是一段插曲,屬￿另一個世界。這個樂句以單純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動,帶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微笑,將它的優美作為禮品向四面八方施捨;可是斯萬現在卻仿佛覺得這個樂句原來的魔力頓然消失了。這個樂句仿佛認識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種幸福的虛妄。在它輕盈的優美之中已經有點萬事俱休的感覺,就好象是隨著徒然的遺憾之情而來的超脫之感。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無關緊要,他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本身,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對那在創作時並不知道世上有斯萬和奧黛特存在的那位音樂家意味著什麼,也不大去考慮它對今後幾百年的聽眾意味著什麼,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愛情的一種證明,一種紀念品,足以使維爾迪蘭夫婦,使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想起奧黛特,想起他斯萬,同時把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甚至他也打消了請一位音樂家把那首奏鳴曲整個演奏一遍的打算(奧黛特一時心血來潮,曾經這樣要求過的),以至於在全曲當中他依然只知道這一段。奧黛特也附和著說:「咱們幹嗎要其餘部分呢?這才是咱們那一段。」更進一步,後來他都苦於思索了,以致當這個樂句在他們耳畔掠過,離他們雖是那麼近,可又像是在無窮遠處,雖是為他們而奏,卻又不認識他們的時候,他都感到遺憾了,為這個樂句有一種含義,有一種內在的、不變的而又不為他們所知的美而感到遺憾——就像是當我們收到我們所愛的女子送來的珠寶或者所寫的情書時,我們會怪怨寶石的水色和語言中的詞語為什麼不純粹是由一段短暫的戀情和一個舉世無雙的情人的精髓所構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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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霍赫(1629—1677),荷蘭畫家,善於表現室內光的效果。

  他時常在到維爾迪蘭家去以前跟那個年輕女工在一起呆的時間太久,以致鋼琴家剛把那個樂句演完,他就發現奧黛特回家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他總是把她送到凱旋門背後拉彼魯茲街她那小住宅的門口。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正是為了不要求她給以全部特殊優遇,他才犧牲早些看到她,跟她一起到維爾迪蘭家去這個對他來說並不那麼必要的樂趣,而保留伴送她回家的特權——這是她十分領情而他也更為重視的一項特權,因為這樣,他就會感到沒有別人看到她,沒有人介入他們兩人之間,而且在跟她分手以後,也沒有人妨礙她在精神上與他同在。

  就這樣,她每晚都坐斯萬的馬車回去。有一晚,當她從車上下來,他跟她說「明天見」的時候,她快步跑到房子前的小花園裡採摘最後一朵菊花,在車走動以前送到他的手裡。他在歸途中一直吻著這朵花,過了幾天,花枯萎了,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寫字臺裡。

  可是他夜晚從不踏進她的家門。只有兩個下午,他去參加了在她看來是如此重要的活動——吃午茶。在這裡的這些小街上,幾乎全都是一所挨著一所的矮小住宅,只是偶爾有幾家昏暗的小鋪子(這是這個過去名聲不佳的地段的歷史遺跡)打破這種單調一致。這些小街的寂靜和空蕩、花園和樹上殘留的白雪、冬季的衰敗景象,城市中保留下來的自然景色,這些都為他在進門時感到的溫暖和看到的花朵增添了神秘的色彩。

  奧黛特的臥室位於高出於街面的底層,面臨著與跟前街平行的一條狹窄的後街;臥室右邊是一道陡直的樓梯,兩旁是糊著深色壁紙的牆,牆上掛著東方的壁毯、土耳其的串珠、一盞用絲線繩吊起的日本大燈(為了避免來客連一點西方文明的現代化起居設備都享受不到,點的是煤氣)。這道樓梯一直通到樓上的大小客廳。兩間客廳前面有個狹小的門廳,牆上裝著花園裡那種用板條做的格子架,沿著它的整個長度擺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裡面象花房裡那樣種著一行盛開的大菊花,這在那年月還是比較罕見的,雖然還沒有日後的園藝家培植的那樣巨大。斯萬看了雖然有些不快,因為種大菊花是頭年才在巴黎流行開的風尚,但這回看到這些在冬季灰暗的陽光中閃爍的短暫的星辰發出的芬芳的光芒,在這間半明半暗的小屋中映出一道道粉紅的、橙黃的、白色的斑紋,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奧黛特穿著粉紅色的綢晨衣接待他,脖頸和胳膊都裸露著。她請他在她身邊坐下,那是在客廳深處的許多神秘的隱秘角落之一,有種在中國大花盆裡的大棕櫚樹或者掛著相片、絲帶和扇子的屏風擋著。她對他說:「您這麼坐著不舒服,來,我來給您擺弄一下。」她面帶那種行將一顯身手的得意的微笑,拿來幾個日本綢面墊子,搓搓揉揉,仿佛對這些值錢東西毫不在乎,然後把它們墊在斯萬腦袋後面和腳底下。僕人進來把一盞盞燈一一放好,這些燈幾乎全都裝在中國瓷瓶裡,有的單獨一盞,有的兩盞成雙,都放在不同的家具上(也可以說是神龕上),在這冬季天已近黃昏的蒼茫暮色中重現落日的景象,卻顯得更持久,更鮮豔,更親切——這種景象也許可以使得佇立在馬路上觀賞櫥窗中時隱時現的人群的一個戀人遐想不已。奧黛特這時一直盯著她的僕人,看他擺的燈是不是全都擺在應有的位置。她認為,哪伯只有一盞擺得不是地方,她的客廳的整體效果就會遭到破壞,她那擺在鋪著長毛絨的畫架上的肖像上的光線就會不對勁兒。所以她急切地注視這笨傢伙的一舉一動,當他挨近她那唯恐遭到損壞而總是親自擦拭的那對花瓶架時,就嚴厲地申斥他,趕緊走上前去看看花是否被他碰壞。她覺得她那些中國小擺設全都有「逗人」的形態,而蘭花,特別是卡特來蘭,也是一樣,這種花跟菊花是她最喜愛的花,因為這些花跟平常的花不同,仿佛是用絲綢、用緞子做的一樣。她指著一朵蘭花對斯萬說:「這朵蘭花仿佛是從我斗篷襯裡上鉸下來似的,」話中帶著對這種如此雅致的花的一番敬意;它是大自然賜給她的一個漂亮的、意想不到的姐妹,在實際生活中難以覓得,而它又是如此優雅,比許多婦女都更尊貴。因此她在客廳中給它以一席之地。她又讓他看畫在花瓶上或者繡在帳幕上的吐著火舌的龍、一束蘭花的花冠,跟玉蟾蜍一起擺在壁爐架上的那匹眼睛嵌有寶石的銀鑲單峰駝,一會兒假裝害怕那些怪物的凶相,笑它們長得那麼滑稽,一會兒又假裝為花兒的妖豔而害臊,一會兒又假裝忍不住要去吻一吻被她稱之為「寶貝」的單峰駝和蟾蜍。這些做作的動作跟她對某些東西的虔誠恰成鮮明的對比,特別是對拉蓋聖母的虔敬。當她在尼斯居住時,拉蓋聖母曾把她從致命的疾病中拯救過來,因此她身上總是帶著這位聖母的金像章,相信它有無邊的法力。奧黛特給斯萬遞上一杯茶,問他:「檸檬還是奶油?」當他回答是「奶油」的時候,就笑著對他說:「一丁點兒?」一聽到他稱讚茶真好喝的時候,她就說:「您看,我是知道您喜歡什麼的。」的確,斯萬跟她一樣,都覺得這茶是彌足珍貴的,而愛情也如此需要通過一些樂趣來證實它的存在,來保證它能延續下去(要是沒有愛情,這些樂趣就不成其為樂趣,也將隨愛情而消失),以至當他在七點鐘跟她分手,回家去換上晚間的衣服時,他坐在馬車上一直難以抑制這個下午得到的歡快情緒,心想,「能在一個女子家裡喝到這麼難得的好茶,該多有意思!」一個鐘頭以後,他接到奧黛特的一張字條,馬上就認出那寫得大大的字,她由於要學英國人寫字的那種剛勁有力,字寫得雖不成體,卻還顯出是下了功夫的;換上一個不象斯萬那樣對她已有好感的人,就會覺得那是思路不清、教育欠缺、不夠真誠、缺乏意志的表現。斯萬把煙盒丟在她家裡了。她寫道:「您為什麼不連您的心也丟在這裡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讓您收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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