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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啊,不!」斯萬笑著答道,「如果您見過他,您就不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可提出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嘛!」大夫說。

  「也許是他的一個親戚,」斯萬又說,「說起來也真夠慘的,一個天才竟會是一個老傻瓜的堂兄弟。果然如此,我就情願受一切折磨,也要讓這老傻瓜把我介紹給奏鳴曲的作者。先得接受去找這老傻瓜的折磨,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畫家知道凡德伊這會兒病得很厲害,博丹大夫都擔心救不活他了。

  「怎麼?」維爾迪蘭夫人叫道,「居然還有人找博丹看病!」

  「啊,維爾迪蘭夫人!」戈達爾拿腔拿調地說,「您忘了您是在說我的一個同行,說得更正確些,是我的一個老師。」

  畫家早就聽說凡德伊的精神都快錯亂了。他說這從他那首奏鳴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看得出來。斯萬也並不覺得這種看法荒謬,不過卻為之不安,因為一部純粹的音樂作品本來就不包含任何邏輯關係,言語中邏輯關係的錯亂表明說話的人神經不正常,但他總認為在一首奏鳴曲中顯示出來的錯亂卻是跟一條狗或者一匹馬的精神錯亂(儘管當真可以觀察出來)同樣神秘的東西。

  「您就別在我眼前提您的什麼老師了,您比他高明十倍,」維爾迪蘭夫人這樣回答戈達爾大夫,用的是一個敢於堅持己見,敢於頂撞持不同意見者的口吻,「您至少不會治死您的病人。」

  「夫人,他可是位院士,」大夫以嘲諷的口吻反駁道,「如果一個病人樂意死在一個科學泰斗手中的話……一個人要是能說:『是博丹在給我治病,』那就更光彩了。」

  「啊!更光彩?」維爾迪蘭夫人說,「敢情現在生病還有什麼光彩不光彩的,真是新鮮事兒……您可把我逗死了!」她突然雙手捂臉叫了起來,「我這個老傻瓜還在跟您正兒八經地討論呢,竟沒有看出您是在愚弄我。」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覺得為了這麼點兒小小不然的事兒就哈哈大笑,未免有點討人嫌,就猛抽一口煙斗,不無傷心地心想在對人和藹可親上面怎麼也趕不上他的妻子了。

  當黛奧特跟她道晚安告別時,維爾迪蘭夫人對她說:「我們很喜歡您的朋友。他很爽直,很可愛;您要是還有這樣的朋友介紹給我們,儘管帶他們來好了。」

  維爾迪蘭先生卻指出斯萬對鋼琴家的姑媽並不欣賞。

  「我想這是因為他對咱們這個環境還不熟悉的緣故,」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你可不能指望他第一次來就跟戈達爾一樣跟這裡的人一個調子,戈達爾參加我們這個小圈子已經好幾年了。第一次不算數,只能算是瞭解瞭解情況。奧黛特,他答應明天跟我們一起到夏特萊劇院去,您是不是去接他一下?」

  「不,他不要我去接。」

  「那就隨你們吧。但願他不要臨時甩掉我們!」

  出乎維爾迪蘭夫人意料之外,他從來沒有把他們甩掉過。隨便他們到什麼地方,他都奉陪,或是到郊區的飯館(還不到時令,去得較少),而更常去的是戲院(維爾迪蘭夫人很愛看戲)。有一天維爾迪蘭夫人在她家裡對斯萬說,碰到什麼戲的首場演出,或是盛大的節日活動,要是有一張特別通行證就非常管用,甘必大①葬禮那天就因為沒有這麼一張東西而添了不少麻煩。斯萬從來沒有提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只提那些沒有多大聲望的,認為後一種關係如果加以隱瞞,未免不夠正派;而在聖日耳曼區他就認為跟政界的交往無需隱瞞。這次卻衝口而出:

  「這事兒就交給我了,等《達尼謝夫》重新上演的時候,您就能拿到手了。我明天正好要到愛麗舍宮跟警察總監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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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甘必大(1838—1882),法國資產階級政治活動家,第二帝國時期共和派左翼領袖。1870年巴黎被普軍圍困時曾到外地企圖組織新軍抗擊普軍。在反對保皇黨恢復帝制,捍衛第三共和國方面有功,逝世時任政府總理。

  「什麼,在愛麗舍宮?」戈達爾大夫高聲叫道,簡直像是雷鳴一般。

  「對了,在格雷維先生那裡,」斯萬答道,對他剛才那句話產生的反應多少有點窘色。

  畫家對大夫開玩笑說:「您這倒是少見哪!」

  一般說來,戈達爾每次聽人作出什麼解釋的時候,總是連聲說「好,好」,也不顯露什麼表情,可是這一次,斯萬最後這句話卻沒有跟往常一樣讓他安下心來,而是使他萬分震驚,敢情跟他同桌吃飯,既無官銜又無任何名聲的這個人竟跟國家元首來往的呢。

  「怎麼?格雷維先生?您認識格雷維先生?」他對斯萬說,那副吃驚和懷疑的神氣就仿佛是愛麗舍宮門口站崗的門警碰上前來求見共和國總統的陌生人時一樣:根據對方的言語,他明白他是何許人,滿口答應他即將受到總統接見,其實卻把這可憐的精神病患者領到拘留所的特別診室去。

  「我認識他,可不很熟,我們有些共同的朋友(他不敢說出威爾斯親王的名字),再說,他很好客,那裡的飯局也沒有多大意思,菜很簡單,席上也從不超過八個人,」斯萬答道,他竭力把他跟共和國總統的交往中可能在對方看來過分眼花繚亂的事情略去不提。

  戈達爾當真信了斯萬的話,當真以為格雷維先生的邀請沒有什麼了不起,並不是什麼眾所追求而是唾手可得的東西。從此以後,他就對斯萬或者別的什麼人去愛麗舍宮不再感身驚訝,甚至對他應邀參加那樣乏味的宴會表示同情了。

  「啊,好,好!」他說,那口氣就仿佛是個海關關員,剛才還對你表示懷疑,聽了你的解釋以後,就在你的簽證上蓋上章,沒有打開你的箱子就讓你過去了。

  「您說那裡的宴會沒有多大意思,我相信也是這樣;您去參加這樣的宴會,真是難能可貴。」維爾迪蘭夫人說,在她眼裡,共和國總統是個特別可怕的討厭傢伙,因為他手裡掌握著誘惑人和強制人的手段,要是她拿來對付她的信徒的話,那是會叫他們退避三舍的,「聽說他耳背得厲害,吃飯還用手指頭呢。」

  「本來嘛,上那兒去,您是不會玩得痛快的,」大夫帶著點憐憫說。當他想起一桌只有八個人的時候,又問道:「莫非那是知己朋友間的便酌?」那種熱心勁兒與其說是出之於好奇,倒不如說是出之於一個語言學家的鑽研精神。

  然而共和國總統在他心目中的威望最終畢竟還是勝過了斯萬的謙虛和維爾迪蘭夫人的惡意,戈達爾在每次聚餐的時候總要關切地問道:「咱們今晚能見到斯萬先生嗎?他跟格雷維先生有私交。我想他就是一個大夥所說的gentleman(紳士)吧?」他甚至送給他一張牙科展覽會的請帖。

  「有了這張請帖,您還可以帶別人進去,不過不能帶狗。您知道,我所以說這個話,是因為我有幾個朋友不知道這個規定,臨時添了麻煩。」

  至於維爾迪蘭先生,他可注意到了斯萬有這樣強有力的朋友而以前一直沒有說起,這一發現在他妻子身上產生了何等不良的印象。

  要是沒有安排外出活動的話,斯萬就到維爾迪蘭家中參加這個小圈子的活動,不過他只是到晚上才來,而且儘管奧黛特一直懇求,他也沒有答應跟他們在一起吃晚飯。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跟您單獨吃飯,」她對他說。

  「那維爾迪蘭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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