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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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您往後再撫摩吧;現在到了別人愛撫您,讓您一飽耳福的時候了;我想您准會喜歡的;就是這位年輕人來承擔這項任務。」 等到鋼琴家演奏完畢,斯萬對他就比對在座的任何人都更親切了。這是什麼道理? 原來頭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起初,他只體會到這兩種樂器發出的物質性的音質。而當他在小提琴纖細、頂強、充實、左右全域的琴弦聲中,忽然發現那鋼琴聲正在試圖逐漸上升,化為激蕩的流水,絢麗多彩而渾然一體,平展坦蕩而又象被月色撫慰寬解的藍色海洋那樣蕩漾,心裡感到極大的樂趣。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歡的東西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迷。他就努力回憶剛才那個樂句或者和絃(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個樂句或者和絃就跟夜晚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氣打開我們的鼻孔一樣,使他的心扉更加敞開。可能是因為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樂曲,所以他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模糊,一種也許正是真正的純粹音樂的印象,是局限於這個範圍,完全別具一格,不能歸之於任何別的種類的印象。這樣一種印象,在一刹那間,可以說是「無物質的」印象。當然這時我們聽到的音符,按照它們的音高和時值,會在我們的眼前籠罩或大或小的空間,描畫出錯綜複雜的阿拉伯式的圖案,給我們以廣袤或纖小,穩定或反復無常的感覺。然而這些感覺在我們心中還沒有牢固地形成,還不是以會被緊接而來的,甚至是同時發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覺淹沒以前,就已經消逝了。而這種印象卻還會繼續以它的流動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蓋那些不時冒出、難以區別、轉瞬即逝、只能由它們在我們身上產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認的,無法形容、無法記憶、無法命名、不可名狀的主題——即使我們的記憶,象一個在洶湧的波濤中砌造一個建築物的牢固的基礎的工人一樣,能為我們提供那些逃遁的樂句的仿製品,卻無法使我們能把它們跟隨之而來的樂句加以比較,加以區別。就這樣,當斯萬感覺到的那個甘美的印象剛一消失,他的記憶就立即為他提供了一個記錄,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難持久的記錄;但當樂曲仍在繼續時,他畢竟得以向這記錄投上一瞥,所以當這同一個印象突然再次出現時,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他可以捉摸這個印象的廣度,捉摸與它對稱的改編樂句,捉摸它的記譜法,捉摸它的表現力;他面前的這個東西就不再是純音樂的東西,而是幫助他記住這音樂的圖案、建築物和思想了。這時候,他就能清楚地辨認出那個在片刻之間在音響之波中升騰而起的樂句。它立刻喚起他一些奇妙的快感,他感到這是除了這個樂句以外任何別的東西都不可能給予他的,因此對它產生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愛。 這個樂句以緩慢的節奏把他領到這裡,把他領到那裡,把他領向一個崇高、難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確存在的幸福。突然間,正當這個樂句把他領到一個地方,而他在休息片刻後正準備隨它繼續前進時,它卻猛地變換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細碎、淒然、溫和而無休止的運動,把他帶向新的境界,隨即又消逝了。他熱切地祈望著第三次再見到它。而它果然又重現了,然而並沒有對他作出什麼更明確的啟示,在他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沒有以前那樣深刻。可是當他回到家裡,他卻需要它:他仿佛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在馬路上瞥見的一個過路的女子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種嶄新的美的形象,這個形象強化了他自己的感情,可他是否還能重逢他已經愛上但卻連姓名都還不知道的那個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對這個樂句的愛仿佛在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了恢復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很久以末,他就棄絕了把生活跟一個理想結合起來的念頭,只把它局限於追求日常樂趣的滿足,而他認為——雖然沒有正式地對自己這樣說——這種情況到死也不會改變了;更進一步,他既然再也不會感到頭腦裡有什麼崇尚的思想,於是就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因此,他就養成了逃避存在於瑣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習慣,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樣,他也不再自問是否再參加社交生活,但卻確信如果接受邀請就應該應邀前往,而如果臨時不能赴約,就應該給主人留張名片;同樣在談話中間他竭力不對任何事物暢談由衷的見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說明問題,而他自己無需傾其所知的細節。他對菜肴的烹調方法,對某個畫家的生卒年代,對他的作品的標題卻是了如指掌。有時,他情不自禁地對某一作品,對某種人生觀發表見解,但語含諷刺,仿佛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也並不完全贊同。然而,就象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治療方法,身體上莫明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變化,就仿佛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始看到今後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回憶,通過他為了看一看是否還能發現這個樂句而請人演奏的某些協奏曲,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仿佛音樂對他那乾涸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願望,甚至是力量。然而,他沒能弄清他那晚聽的那部作品出於誰手,也沒能找到那部作品,結果也就把它忘了。他倒是在那個星期裡碰到了那天跟他一起參加那個晚會的幾個人,問過他們;可是好幾個人都是在演奏完了才到的,或者沒有到演奏就已早退;有幾個人在演奏時倒是在場,不過在另外一個角落裡聊天,另外有幾個人倒是聽了,可是也是聽而不聞。至於晚會的主人,他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新作品,是他們約請的音樂家們自己提出要演奏的,而這些音樂家到外地巡迴演出了。斯萬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可是他儘管記得起這樂句使他產生的無法表達的特殊的樂趣,儘管眼前能看到這個樂句描繪出來的形象,卻不能把它哼給他們聽聽。後來,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年輕的鋼琴家剛開始彈了幾分鐘,斯萬忽然在一個延續兩小節的高音之後,看到他所愛的那個輕盈的、芬芳的樂句從這拖長的、象一塊為了掩蓋它的誕生的神秘而懸起的有聲之幕那樣的音響中飄逸而出,向他款款接近,被他認了出來——這就是那個長期隱秘、細聲細氣、脫穎而出的樂句。這個樂句是如此不同凡響,它的魅力是如此獨一無二,任何別的魅力都無法替代,對斯萬來說,就好比在一個朋友家中的客廳裡突然遇到他曾在馬路上讚賞不已,以為永遠也不能再見的一個女人一樣。最後,這個不倦的指路明燈式的樂句隨著它芳香的細流飄向遠方,在斯萬的臉上留下了他微笑的痕跡。這次他可以打聽這個不相識的人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此就可以在家裡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因此,當鋼琴家演奏剛完畢,斯萬就走到他跟前,向他致謝,那種熱烈勁兒,維爾迪蘭夫人看了十分高興。 「這是何等的魅力!」她對斯萬說,「小夥子對這個奏鳴曲理解得十分透徹,是不是?您從來沒有想到鋼琴能達到這麼高的境界吧!說真的,那裡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鋼琴聲。每次聽的時候,我都以為是聽一支管弦樂隊在演奏。甚至比管弦樂隊奏得還美,還完整。」 青年鋼琴家躬了躬身,面帶微笑,一板一眼地說,仿佛是在念一句警句似的: 「您太過獎了。」 維爾迪蘭夫人對她的丈夫說:「來,來,給他來杯桔子水。他該得這份獎賞。」斯萬則對奧黛特敘說他愛上那句樂句的經過。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說道:「哎,奧黛特,看樣子他在跟您講什麼知心話呢!」奧黛特答道:「對了,是知心話。」斯萬很欣賞她的直爽。他接著打聽凡德伊是怎樣一個人,有什麼作品,這部奏鳴曲是什麼時期寫的,他當時寫那個樂句的時候要表達什麼思想,這是他特別要弄清楚的。 當斯萬說這個奏鳴曲真美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您說得不錯,它真美!您不該說您原來不知道這首奏鳴曲,您沒有權利不知道這首奏鳴曲。」畫家接碴說:「啊,是啊,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這當然不是什麼大路貨,不是什麼『通俗作品』,這是對我們這些懂藝術的人能產生強烈印象的作品。」所有這些人全都自詡能欣賞這個音樂家,可是他們全都從來沒有向他們自己提出斯萬剛才那些問題,因此誰也答不上來。 甚至當斯萬就他心愛的那個樂句發表一兩點見解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卻答道:「嗨,您說逗不逗?我可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呀,我不喜歡歡毛求疵,不喜歡過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這裡的人誰也不喜歡費工夫去鑽牛角尖,我們家可沒有這樣的毛病。」這時候戈達爾大夫張著大嘴以讚賞的眼光注視著她,滿腔熱情地聽她一口氣說出那麼多的成語。他跟他的太太都有某些出身低微的平民百姓的那種世故,對他們回到家裡相互承認並不懂得的音樂作品以及比施「大師」的繪畫,都避免發表意見,也不假裝能夠欣賞。廣大群眾只能從他們已經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種藝術當中的老一套的東西裡領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獨創性的藝術卻正在拋棄這些老一套的東西,所以作為廣大群眾在這方面的代表,戈達爾夫婦既不能在凡德伊的奏鳴曲中,也不能在那位畫家的肖像畫中發現他們所理解的音樂的和諧和繪畫之美。鋼琴家演奏的時候,他們覺得他是在鋼琴上隨便彈上幾個音符,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形式所無法聯繫起來的,而畫家只是在畫布上隨意抹上點顏色而已。當他們在畫布上辨認出一個人形時,他們也覺得它笨拙俗氣,也就是說,缺乏他們用來觀察路上的行人的那個習慣畫法所顯示的優美,也覺得它不真實,仿佛比施先生不懂得一個人的肩膀是怎麼長的,也不知道女人的頭髮是不會長成淡紫色的。 信徒們散開了,大夫感到這是一個好機會,正當維爾迪蘭夫人就凡德伊的奏鳴曲講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就象剛學游泳的人挑選沒有太多人瞧著他的時候才跳下水一樣,突然下定決心叫道:「是啊,這就是一個所謂diprimocartello(第一流)的音樂家!」 斯萬就只打聽出凡德伊這首奏鳴曲是最近發表的,在一個思想很先進的音樂派別中引起強烈的反響,而廣大群眾卻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我倒是認識一個叫凡德伊的人,」斯萬說。他想到的是我外祖母的妹妹們的鋼琴教師。 「也許就是他?」維爾迪蘭夫人叫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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