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四


  「那可是不勝榮幸之至……」斯萬正要往下講,大夫跟他做了個鬼臉,把他的話頭打斷。敢情大夫記得,在普通的會話裡用強調語氣,用莊嚴的形式,已經過時,所以一聽到有人一本正經地用一個莊嚴的字眼(例如剛才的「榮幸」),就覺得說話的人有一副學究氣。而如果這個字眼碰巧又在他所稱之為陳詞濫調之列,那就不管它是如何常用,大夫就認為這個句子必然滑稽可笑,趕緊自己接上碴,用上一句他以為對方想要講的套話,其實對方連想都不曾想到。

  「法蘭西不勝榮幸之至!」他高舉雙臂,狡黠地高聲大叫。

  維爾迪蘭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幾位先生在笑什麼呢?看起來你們那個角落裡全都是樂天派,」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她又象孩子撒嬌似地補了一句:「我一個人呆在這裡受罰,你們難道還以為我挺高興嗎!」

  維爾迪蘭夫人坐在一把打了蠟的瑞典式松木高椅子上,這是瑞典一位提琴家送給她的,雖然看起來象張板凳,跟周圍古色古香的精美家具毫不相稱,可是她還是把它保留下來;她的忠實信徒們不時給她送的禮品,她擺在外面,好讓饋贈者認出時心裡高興。她也曾勸他們只送花和糖果,這些東西是不能長久保存的;可是說也沒用,結果她家裡慢慢地就堆滿了腳爐、椅墊、掛鐘、屏風、氣壓計、瓷花瓶,重複冗雜,雜亂無章。

  她坐在她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上興致勃勃地參加她的信徒們的談話,為他們開的玩笑而心花怒放,不過自從那次笑得下頜骨都脫了臼以後,就再也不敢當真放聲大笑,而代之以一個手勢,表示她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就既不費力又無危險。要是哪位常客對某個「討厭傢伙」,或者對某個原是常客後來被打成「討厭傢伙」的人說上一句俏皮話,維爾迪蘭夫人就會發出一聲尖叫,把她那雙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白內障的小鳥似的眼睛緊閉,突然用雙手將臉捂上,嚴密得什麼也看不見,仿佛面前出現了什麼猥褻的場面或者是要閃避一個致命的打擊似的;她裝出正在竭力憋著不笑出來,簡直像是如果笑將起來,就會笑得昏死過去似的。維爾迪蘭先生一直自以為跟他妻子一樣和藹可親,可當真開懷大笑,馬上就笑得喘不過氣來,跟他妻子那位經久不息的假笑這種高招相比,真是望塵莫及,自愧不如,這是他最難過的一件事。維爾迪蘭夫人則為她的信徒們的興高采烈而飄飄然,為友好情誼,惡意中傷和斬釘截鐵的斷言所陶醉,她象一隻吃了在熱灑中泡過的食料的鳥,棲息在她那張高椅子上,為這充滿著友情的氣氛而抽噎。

  維爾迪蘭先生請斯萬允許他點上煙斗(「在這裡的都是朋友,不必拘禮」),再請年輕的藝術家坐上琴凳。

  「不,不,別麻煩他,他到這裡不是來受折磨的,」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誰要折磨他,我可不答應。」

  「可這怎麼叫麻煩他呢?」維爾迪蘭先生說,「我們發現的那個升F調奏鳴曲,斯萬先生也許還沒有聽過;他可以為我們彈彈那首為鋼琴改編的曲子。」

  「啊!不,不,別彈我的那首奏鳴曲!」維爾迪蘭夫人叫道,「我可不想跟上次那樣,哭得得了鼻炎,外帶顏面神經痛;謝謝了,我可不想再來一次;你們都是一片好意,可是該臥床一星期的不是你們!」

  這樣一場小戲,每當鋼琴家要演奏時總要演出一番,卻總跟首次上演一樣,觀眾都樂於觀看,仿佛它說明女主人是何等獨出心裁,她對音樂又是何等敏感。聚在她身邊的人趕緊招呼在遠處吸煙或者打牌的人,讓他們往前靠靠,示意就要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發生,還象在國會辯論時的關鍵時刻中那樣,嚷道:「聽著,聽著!」到了第二天,他們還直為沒有到場的人惋惜,說頭天那場小戲演得比平常還有意思。「好吧!好吧!」維爾迪蘭先生說,「他就只彈行板吧!」

  「只彈行板!你這是什麼話?」維爾迪蘭夫人高聲叫道,「弄得我渾身癱軟的正是這段行板。你這位先生真是妙不可言!這不就等於說在《第九》裡只聽終曲,在《大師》①裡只聽序曲一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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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九》指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大師》指瓦格納的歌劇《歌唱大師》。

  戈達爾大夫還是勸維爾迪蘭夫人讓鋼琴家演奏,倒不是說他認為音樂在她身上產生的激動是假裝出來的,因為他知道她有些神經衰弱的症狀,而是因為許多大夫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他們參加一個社交活動(他們認為它的成功與否更關重要),而他們奉勸暫時忘掉消化不良或者頭痛的那個人又是這個活動的關鍵人物時,馬上就把疾病的嚴重性說得緩和一些。

  「您今天是不會鬧病的,」他對她說,一面向她遞眼色示意,「再說,如果您鬧病了,我們也會照料您的。」

  「真的?」維爾迪蘭夫人答道,仿佛在這樣的盛情所展現的希望面前,只好退讓了。也許同時也因為,當她說她會病倒的時候,有時是忘了這是一句謊話,是一種病態心理。而病人時常不願意為了少發病而處處小心提防,很容易相信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做他們高興做而常常因此而得病的事情,只要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一個強者手裡,自己不必費力,就可以憑一句話或者一顆藥丸而復原就行了。

  奧黛特已經走到鋼琴旁邊的一張毛毯面子的沙發跟前,坐了下來。

  「這是我的安樂窩,」她對維爾迪蘭夫人說。

  維樂迪蘭夫人看到斯萬坐在一把椅子上,就請他站起來:「您在那裡不舒服,您還是坐到奧黛特身邊來吧。奧黛特,您能騰點地方給斯萬先生嗎?」

  「多漂亮的博韋毛毯,」斯萬在坐下以前說,他竭力要顯得親切。

  「啊!您欣賞我的沙發,我真高興,」維爾迪蘭夫人答道,「您如果還想看到一張跟這張同樣好看的沙發,那我就勸您趁早打消這個念頭。這種款式的沙發,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第二張。那些小椅子也都是珍品。您一會兒可以去看看。每一個青銅鑄件都是跟椅子上的圖形相配的;如果您有意看一看,您既能學到東西,又能得到享受,准能感到沒有白費時光。您請看看這椅子的鑲邊,那『熊與葡萄』紅底上的小葡萄藤,畫得多好!您說呢?我說他們畫畫可真有一手!這葡萄是不是叫人饞涎欲滴?我丈夫硬說我不喜歡吃水果,因為我吃得沒有他多。其實不然,我比你們諸位都貪吃,只不過我不想把水果吃進嘴裡,我要用眼睛欣賞。你們笑什麼?你們可以問問大夫,他可以告訴你們,葡萄是我的瀉藥。有人用楓丹白露的白葡萄治病,我是拿這博韋罩毯治病。斯萬先生,您走以前一定要摸摸椅子背上的青銅鑄件是不是又細又光?不要緊,您儘管用手摸好了。」

  「好嘛!維爾迪蘭夫人要摸青銅鑄件,」畫家說,「我們今晚就聽不成音樂了。」

  「您住嘴,您這個壞坯!」她又轉過身來對斯萬說,我們女人哪,連一點最起碼的快感都不讓享受。這世上有誰的皮肉有這麼細!想當年維爾迪蘭先生對我醋勁兒挺大,唯恐失去我的時候——得了,別打斷我的話,你可別說你從來沒有吃過醋……」

  「我可什麼也沒說。大夫,我請您作證,我說什麼沒有?」

  斯萬出於禮貌,還在撫摩那些青銅鑄件,不敢馬上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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