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三


  戈達爾大夫從來也拿不准該用什麼口吻來回答別人的話,也弄不清對方究竟是開玩笑還是一本正經。他隨時準備端出一副笑容,作出一個隨機應變、曇花一現的微笑,又要帶有一定程度的狡黠,萬一對方說的是句玩笑話,也可免遭頭腦過分簡單之譏。由於他對對方的意圖可能猜得不透,所以他不敢讓他的微笑在臉上明確表現出來,總是顯出一點猶疑不決,使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想提又不敢提「您這話可是當真?」這麼一個問題。他對在大街上,甚至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有怎樣的言談舉止,也不比在沙龍中更有把握;他對行人、車馬、所發生的事情總是報之以帶有狡黠意味的微笑,這個微笑談他免遭舉止失宜之譏,因為如果他的態度不合時宜,這個微笑就可以表示他早知如此,而他之所以採取這種態度,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

  而在他覺得可以明白提出問題的一切事情上,大夫是不惜作出一切努力來增長知識,縮小他所不知道的事物的範圍的。

  因此,他就遵照他那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在他離開外省時給他的教導,每碰到有不知道的成語或者專有名詞時,總要查找資料,把它弄個明白。

  說到成語,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進行查考,因為他有時以為一個成語還有什麼更明確的意義,總想弄清他最常聽到的那些成語的精確含義,譬如什麼Labeautédudiable(青春美)、dusangbleu(貴族名門)、uneviedebaDtondechaise(放蕩不羈的生活)、lequarxd』heuredeRabelais(囊中如洗、捉襟見肘的時刻)、eDleprincedesélégances(衣著華麗)、donnercarteblanche(授以全權)、eDtreréeduitàquia(啞口無言)之類,還要弄清在怎樣的情況下他可以拿來使用。要是沒有成語可用,他就會用學來的一些雙關語或者諧音詞。當他聽人在他面前提到新的人名的時候,他就滿足於以帶來疑問色彩的語調重複一下,心想這麼一來就可以套出對方作出一番解釋。

  他自以為對什麼都能分析批判一番,其實這種批判精神他根本是欠缺的。有教養的人施恩於人卻說得仿佛是他欠了對方的情(當然也不希望他當真相信),這種心思在戈達爾身上就是白費,他把所聽到的話全按字面來理解。不管維爾迪蘭夫人對他是怎樣盲目地偏愛,雖然她依然覺得他很機靈,可是有次請他進包廂看薩拉·貝爾納①的演出時,就鬧過一次笑話。她很客氣地說:「大夫,您惠顧光臨,真是太好了,特別是我相信您一定常聽薩拉·貝爾納的戲;不過咱們的包廂離舞臺也許太近了點兒,」而戈達爾大夫在步入包廂時嘴邊掛著一絲微笑(準備根據權威人士是否跟他講這劇的價值或保持下去或收斂起來)答道:「這個包廂敢情離舞臺太近,而且現在大家對薩拉·貝爾納已經有點厭倦了。不過您既然表示了要我來的願望,對我來說,您的願望就是命令。能為您效這麼點勞,我實在太高興了。您這麼好,我怎能拂您的意呢?」這時候,維爾迪蘭夫人也終於惱了。大夫接著又說:「薩拉·貝爾納真是金嗓子,是不是?好些人寫文章說她演起戲來十分賣力,真是滿座生輝。這話說得好,是不是?」他原以為維爾迪蘭夫人要誇他幾句的,可是碰了一鼻子灰。

  --------
  ①薩拉·貝爾納(1844—1923):法國名噪一時的傑出女演員。

  「我看哪,」維爾迪蘭夫人後來對她丈夫說:「咱們不該那麼謙虛,把咱們送給大夫的東西的價值說得那麼低。他是個科學家,不通人情世故。他不識貨,咱們怎麼說,他就真以為是那麼回事。」

  「我一直不敢跟你說,」維爾迪蘭先生答道,「我早就看出來了。」

  到了元旦,維爾迪蘭先生就不送戈達爾大夫一顆值三千法朗的紅寶石而說價值無幾,而是買了一顆只值三百法郎的假寶石,卻說是無價之寶。

  當維爾迪蘭夫人宣佈斯萬先生晚上要來的時候,大夫大吃一驚,高聲叫道:「斯萬?」那話音簡直有點近乎粗暴了,因為這位老兄總是自以為料事如神,對於小小不然的新聞也比誰都感到意外。看到沒人搭理,他真是急不可耐,吼了起來:「斯萬?斯萬是誰?」等到維爾迪蘭夫人說:「不就是奧黛特提起過的她的那位朋友嗎?」他這才平靜下來,直說:「噢!好,好!」至於那位畫家,他很高興看到斯萬給領進維爾迪蘭夫人的家門,因為他猜想他已經愛上了奧黛特,而他自己是樂於促成好事的。「再也沒有比做媒更有意思的了,」他跟戈達爾大夫咬咬耳朵,「我已經做成多起了,甚至是在女人跟女人之間。」

  當奧黛特跟維爾迪蘭夫婦說斯萬很「帥」的時候,他們還擔心他是一個「討厭傢伙」呢。哪知道他給他們的印象好極了;他們不曉得,這是由於他經常出入於上流社會的緣故。

  跟那些哪怕是聰明過人然而從來沒有廁身社交界的人比起來,他多少具有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的一個優點,那就是不再由於一心要想進去,或者由於毫無根據的反感而歪曲它的形象,把它看成無足輕重。進出過社交界的人士,他們的風度中擺脫一切冒充風雅的成分,擺脫了顯得過分親切的擔心,呈現出瀟灑自如,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優美,仿佛四肢靈活,做出的姿勢恰如他們所願,而身體的其餘部分不會做出任何不合時宜的笨拙動作。社交界人士在向別人介紹給他們的不相識的年輕人優雅地伸出手來,或者是向別人為之介紹的一位大使不卑不亢地躬身時,那簡直是一種基本的體操動作,在不知不覺之間,滲透到了斯萬的整個社交生活中,因此當他面對象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這些地位比他低下的人們時,本能地表示出一種殷勤,主動接近他們,而這在他們看來,一個「討厭傢伙」是絕不會如此的。他對戈達爾大夫表示了片刻的冷淡:眼看這位大夫在他們兩人還沒有交談以前就向他眯了眯眼,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戈達爾管這種鬼臉叫「要來的都來吧」),斯萬以為大夫多半曾經在哪個煙花場中見過他,可他自己極少涉足那種地方,也從來沒有沉溺於花天灑地之中。斯萬一想這個聯想有點不雅,特別是在奧黛特面前,她可能會對他產生不良的好印象,因此趕緊斂容。不過當他得悉在他身邊的那位婦女就是戈達爾太太時,他心想她的丈夫是那樣年輕。不至於在他妻子面前暗示那樣的遊樂,對大夫那種狡黠的神情也就不再作剛才那樣的解釋了。畫家馬上就邀請斯萬跟奧黛特一起去參觀他的畫室,斯萬覺得他這個人挺可愛的。「也許您得到的盛情款待比我當年還有過之呢,」維爾迪蘭夫人以假裝生氣的口吻說,「他會把戈達爾的畫像給您看的(這是她向畫家訂的貨)。」她又提醒畫家:「比施大師(『大師』是她對畫家的戲稱),您可記著點兒,眼神要畫得美,眼角要畫得細巧逗人。您不是不知道,我要的主要是他的微笑,我請您畫的是他微笑的肖像。」她認為她最後這句話說得十分巧妙,又高聲重複一遍,讓很多客人都能聽見,甚至為此隨便找出一個藉口,讓幾個客人往她身邊靠攏一些。斯萬要求結識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維爾迪蘭家的一個老朋友,叫薩尼埃特的,他有廣博的文獻知識,擁有鉅資,門第顯赫,這些條件本該使他贏得尊敬,卻由於他靦腆樸實,心地善良而喪失了。他說話的時候含含糊糊,然而這種含糊並不令人討厭,因為它並不體現語言上的缺陷而是體現他的心靈,表明他依然還保持著純真的童心。有些輔音他發不好,說明有些刺耳的話他是講不出口的。當斯萬請維爾迪蘭夫人把他介紹給薩尼埃特先生的時候,請她把他們兩個人的地位顛倒過來;維爾迪蘭夫人果然說道:「斯萬先生,請允許我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介紹給您,」把「我們的朋友薩尼埃特」和「您」特別加重。斯萬這就在薩尼埃特心中激起了一股暖流,可是維爾迪蘭夫婦卻從未向斯萬透露過這點消息,因為他們多少有點討厭薩尼埃特,不願為他介紹朋友。而與此相反,當斯萬懇切要求他們為他介紹鋼琴家的姑媽時,他們就萬分感動。這位姑媽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因為她覺得女人穿黑衣服好看,而且更加高雅;她臉色特別紅潤,就象剛吃過飯一樣。她恭恭敬敬地向斯萬哈了哈腰,馬上又莊嚴地挺起身來。她所受的教育不多,又怕在語言上出錯,因此發音故意含糊,心想萬一說漏了嘴,也可以由於發音含糊而蒙混過去,不致被人家確切地辨認出來,結果她講的話只是一片難以聽清的沙啞聲,難得冒出幾個她確有把握的字眼。斯萬心想可以在跟維爾迪蘭先生談話的時候,把她稍為諷刺一下,不料引起了對方的不快。

  「她這個人可好極了!」他答道,「不錯,她才貌並不驚人,這我同意;可是我敢向您擔保,當您同她談話的時候,她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這我毫不懷疑,」斯萬趕緊讓步,又說,「我剛才的意思只是說我並不覺得她『超群出眾』(他把這四個字特別強調),並不是對她不表讚賞。」

  「還有讓您吃驚的呢,」維爾迪蘭先生說,「她寫得一手好文章。您從沒有聽過她侄子的演奏?那可是妙極了,大夫,您說是不是?斯萬先生,您要我請他彈點什麼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