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二


  這樣的私通,這樣的調情,每一次都是當斯萬看到一張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臉,或是一個一眼就覺得迷人的身子時,油然而生的夢想,或是完全或部分成為現實,可是有一天,當他在劇場裡被一位往日的朋友介紹給奧黛特.德.克雷西的時候,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位朋友曾經對他說過,這個女的真是令人銷魂,他也許可以跟她搞出點什麼名堂,不過事情要比看起來難得多,所以把她介紹給他也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在斯萬看來,她當然不是不美,不過那是一種他不感興趣的美,激不起他的任何情欲,甚至還引起他某種生理的反感;他覺得她是這樣一種女人,每個人都可以舉出幾個樣本來,每個人舉的又都不同樣,她們都是我們的感官所要求的那種類型的反面人物。要想中他的意,她的輪廓未免太鮮明突出,皮膚未免太纖細,顴骨未免太高,臉蛋未免太瘦長。她的眼睛倒是好看,但是大得仿佛在自身的重量下往下低垂,壓著臉上的其餘部分,使她總顯得身子不舒服或者情緒不佳。在劇場那次相識以後不久,她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請他允許她來看看她極感興趣的他的收藏,她說她「雖然無知,卻對美的東西頗為愛好」,她設想他在家中「一杯清茶,滿屋圖書,一定非常舒適」,而等到她登門拜訪以後,對他的瞭解就會更進一步,卻也不掩飾她的驚訝,說他住的那個區不免有點寒磣,而「他是那麼smart(帥),這個區與他實在太不般配了」。他後來讓她去了,在分手的時候,她說她十分高興能來拜訪,遺憾的是呆的時間那麼短促,說他給她留下的印象跟她認識的別的人都不一樣,仿佛他們兩人之間可以建立一點羅曼蒂克的聯繫;斯萬聽到這裡微微一笑。他已經接近看破一切的歲數,懂得滿足於為愛的樂趣而愛,並不太要求對方的愛;但是這種心心相印雖然已經不再象年輕的時候那樣是愛情必然追求的目標,卻依然還跟一些概念聯繫得如此緊密,還可能在愛情沒有萌發之前成為產生愛情的根源。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渴望佔有他所愛的女子的心,到了後來,只要你感覺到一個女子心上有你,就足以使你對她產生愛情。就這樣,到了一定的歲數,由於你在愛情中追求的主要是一種主觀的樂趣,你就會覺得對女性之美的愛好應該在愛情中起最大的作用,這時即使最初沒有任何欲念的因素,愛情也會油然而生,但這是純生理的愛。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已經多次被愛神之箭射中,愛情就不再在他驚詫和消沉的心面前,完全按它自己的不為我們所知又是無可抗拒的規律來運行了。我們也出來插上一手,用我們的記憶,用我們的主意來歪曲它。當我們看到愛情的一個徵候的時候,我們就會想起,就會臆造出其他好些徵候。既然我們已經掌握了愛情之曲,一字一句都銘刻在心,那就用不著一個女子唱出曲中的充滿了對她的美的讚賞之情的第一句才能想起全曲。而如果她從曲子的中間開始——說什麼兩人心心相印,雙方離了對方生活就失去意義等等——我們就會在應該接碴的地方,立刻參加跟對方的合唱。

  奧黛特.德.克雷西又去拜訪斯萬,以後的訪問愈來愈頻繁;每一次訪問都使他重溫在重逢時的失望之感:她那張面孔,他在兩次相會的間隔中已經把它的特徵差不多忘了,在印象裡既不那麼富有表情,也不那麼暗淡無光(儘管她還年輕);當她跟他談話的時候,他因她的美並不是他自然而然地偏愛的那種美而感到遺憾。再說,奧黛特的臉顯得比實際上更瘦削更凸出,因為她的前額和面頰上部比較扁平,蓋著一片當年時興的前劉海,底下襯著假髮卷,蓬鬆的發綹一直蓋到耳邊;至於她那長得絕妙的身材,很難看出它的完整性(那是由於當時時裝式樣的關係,雖然她是巴黎衣服穿得最講究的婦女之一),因為她的胸衣凸成弧形,像是遮蓋著一個假想中的腹部,下緣突然收縮,底下就是鼓得跟氣球一樣的雙層裙子,使得她這個人看來仿佛是由互不相關的幾截拼湊而成的;而裙邊、荷葉邊和坎肩又都一一自成體系,根據設計者的心血來潮或料子的軟硬,或者緊貼著它們跟緞帶的結子、花邊的褶襇、垂直的蓬邊相連的線條;或者緊貼著胸衣底下的鯨須片撐架,不管怎樣,跟穿在衣服裡的人是毫不合體的。衣服上的這些小裝飾時而緊貼著她的身體,時而空空蕩蕩,這就決定她時而顯得聳肩縮脖,時而像是深陷在衣服之中。

  但是,當奧黛特走了以後,斯萬想起她曾對他說過,她覺得每次在等待他答應她再來之前這段時間是過得多麼的慢的時候,就不免微微一笑;他想起有次她請他不要讓她等待過久的時候的那副焦急不安,靦腆羞澀的神色,還有她當時注視著他的那副帶著膽怯的懇求的眼神,卻使她在插在帶有黑天鵝絨的飄帶的白圓草帽上的紙蝴蝶花束下,顯得非常動人。她也曾說過:「您就不能上我家去喝杯茶嗎?」他藉口正在進行關於弗美爾①的研究,其實他已經中輟多年了。「我知道我是什麼也幹不了的,」她答道,「在您這樣的大學問家跟前,我是微不足道的。在你們這些學者面前,我是井底之蛙。不過我還是非常想學習,想知道這些東西,想有人把我領進門。博覽群書,埋頭在故紙堆裡,該多有意思!」她說話時那副自滿的神氣就跟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說她不怕髒,樂於幹些象「親自下廚」做菜這樣的髒活時一樣。「您也許會笑話我;阻礙您去看我的那個畫家(她指的是弗美爾),我可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還活著嗎?我能在巴黎見到他的作品嗎?我很想瞭解一下您所愛的東西,很想猜一猜您這辛勤勞動的腦門裡面裝的是什麼,您這永遠在思考著的腦子裡裝的又是什麼。要是能參預您的工作,那該是多美好的夢想啊!」他表示歉意,說他怕再結新交——出於對女人的禮貌,他當時說的是怕再遭一次不幸。「您怕墮入情網?真有意思,我可是求之不得,我都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來求得一個寄託感情的對象,」她在說這話時的語氣是那麼自然,那麼令人信服,連他也被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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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美爾(1632—1675):荷蘭風俗畫家,亦作肖像及風景。

  「您多半是為了哪個女的吃過苦頭,就以為所有的女人都跟她一樣。她沒有能瞭解您;您是這樣一個不同凡響的人。您的這種氣質,我一眼看了就喜歡,我馬上就充分感覺到您與眾不同。」

  「再說您哪,」他說,「我對女人還是非常瞭解的。您一定也有許多事兒要做,沒有多少閒工夫的。」

  「我?我從來也沒有什麼事兒要做!我總是有空的,您要找我,我總是有空奉陪的。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隨便什麼時候,您都可以來看我。如果您給我個信,我總是樂於來的。您同意嗎?您要是能讓我把您介紹給維爾迪蘭夫人,那我就太高興了,我是每天晚上都上她家去的。您想想,要是能在那裡見到您,想到您是為了我而去的,那該多好!」

  當然,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象這樣回味他們的談話,象這樣想起了她的時候,他自然會把她的形象跟他在帶有浪漫色彩的遐想中想起的別的許多女人的形象並列起來;然而,假如由於某一個偶然情況(或者甚至不需要這個偶然情況,因為當腦子裡的一個潛在的心理狀態突然冒頭的時候,這時出現的情況可能對這個心理狀態起不了任何作用),奧黛特.德.克雷西的形象居然佔據了他的一切遐想,假如他的一切遐想已經跟對她的回憶密不可分,那麼她體態上的缺陷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她的體態是否比別人的更合斯萬的口味也就無關緊要,因為一旦成了他所愛的人的身子,它從此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歡樂或痛苦的身子了。

  我的外祖父正好認識維爾迪蘭一家,他現存的朋友當中哪一個也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當時已經跟他稱之為「小維爾迪蘭」的那一位完全斷絕了來往,認為他雖然還有百萬家財,卻已經淪為放蕩不羈的敗類了。有一天,他收到斯萬一封信,問他能否把他介紹給維爾迪蘭一家。外祖父叫了起來:「可得小心!可得小心!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斯萬准是會走上這條道的。真是好地方!首先,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因為我已經不認識這位先生了。再說,這事兒准跟女人有關係,我可不願意牽扯進去。好嘛,斯萬要跟小維爾迪蘭那一夥泡在一起,咱們可有好戲看了。」

  外祖父給了否定的答覆,只好由奧黛特親自把斯萬領到維爾迪蘭家去了。

  斯萬第一次去的那天,維爾迪蘭夫婦飯桌上有戈達爾大夫夫婦、年輕的鋼琴家和他的姑媽,還有當時得寵的那個畫家;那天晚會上另外還去了幾個忠實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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