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四一


  正如一個有才氣的人不怕在另一個有才氣的人面前露拙一樣,一個帥的人不怕一個闊老爺,而怕一個鄉巴佬不領略他的帥勁兒。有世以來,人們出於虛榮而費的心機,而說的謊話,有四分之三是對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而發的。斯萬在一個公爵夫人面前朴樸實實,不修邊幅,而在一個女傭人面前就要裝腔作勢,惟恐被她瞧不起。

  有很多人出於他們的社會地位造成的慵懶或者無可奈何的安於現狀的心理,他們不去享受他們老死於其間的上流社會之外的現實生活為他們提供的樂趣,卻退而求其次,一旦對那些平庸的娛樂以及還能忍受的無聊乏味的事情習以為常,就把這些稱之為樂趣。斯萬卻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費心思去發現跟他在一起消磨時間的女人身上的美,卻花時間去跟他一眼就覺得漂亮的女人在一起。而這些女人的美時常是相當俗氣的,因為他本能地追求的體態之美跟他所喜愛的大師們所雕塑或繪出的女子的美恰恰背道而馳。後者深沉的性格或陰鬱的表情使他的感官凝滯,而只要有健康、豐滿而紅潤的肉體就足以使他的感官蘇醒。

  如果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他原不該去結識的人家,而其中有一個女人在他眼裡顯出他從未見識過的魅力,那麼,要他保持矜持態度,消除她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用寫信召喚一個舊情婦到身邊來這種辦法來替代他可能從那一位身上得到的樂趣,這在他看來就等於是在生活面前的怯懦的退讓,是與不去遊覽這個地區,卻把自己關在臥室裡眺望巴黎的景色同樣的對新的幸福的愚蠢的拋棄。他不把自己封閉在他的社會關係的圈子裡,而是自己去創造,以便哪兒有個女人中他的意,就在哪兒另起爐灶,建立基地,就象探險家隨身攜帶的裝卸自如的帳篷一樣。至於不能搬動的東西,或者不能換取新的樂趣的東西,不管別人看來是如何可貴,他都棄之如敝屣。不止一次,他跟一個公爵夫人相處多年,慢慢地激起了對方以身相許但苦於無機會滿足的欲念,從而在她跟前贏得了信任,可是他卻冒冒失失給她拍個電文,要她給他去封電報,讓他立即跟她的一個管家聯繫,原來他在鄉下發現了管家的女兒——這真像是一個餓得要死的人拿一粒金剛鑽換一片麵包!事情過後,他也不免啞然失笑,原來在他身上,雖然也有些難能可貴的高尚優雅之處,卻也不乏粗野勁兒。再說,他屬￿這樣一種有才氣的人,他們在無所事事中度日,心想無所事事正好給他們的聰明才智提供跟搞藝術或學習同樣值得注意的對象,心想「生活」本身包含比所有小說更有意思,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情景,就拿這種想法聊以自慰,甚至作為原諒自己的藉口。至少他是這麼說的,而且輕而易舉地說服他社交界中最高雅的朋友們,特別是夏呂斯男爵。他常跟他講一些妙趣橫生的豔遇故事來逗他,自己也暗自得意,說是什麼有回在火車上碰到一個女的,後來把她帶到家裡,發現她是一位君主的妹妹,當時歐洲政治的條條脈絡全都掌握在她哥哥手心底裡,他自己也就對歐洲政治了若指掌,又說什麼由於情況的極端複雜,有回他能否當上一個女廚師的情夫,要由教皇選舉會議來決定等等。

  供斯萬驅使,為他拉線搭橋的不僅有一大群他過從甚密的德高望重的太后、將軍、院士,他所有的朋友也都不時收到他的來信,信上以外交手腕要求他們寫封推薦信或介紹信,而在層出不窮的桃色事件中假借花樣翻新的藉口,這種手腕總是萬變不離其宗,也就跟大白話一個樣了。多年以後,由於他的性格當中有別的許多方面跟我相似而使我對它發生興趣的時候,我時常聽說,當他給我的外祖父(那時還不是我的外祖父,因為當斯萬那段戀情開始從而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尋花問柳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呢)寫信時,我外祖父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就高聲叫道:「嗨!斯萬又有求於我了,可得小心著點!」也許是出於不信任之感,也許是出之於我們只把一樣東西送給不需要它的人的那種潛意識的心理,我的外祖父母對他提出的最容易滿足的要求報之以斬釘截鐵的拒絕,譬如當他提出讓他們把他介紹給每個星期天都到他們家吃晚飯的那個姑娘,而每當斯萬重提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只好假裝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個姑娘,其實他們整個星期都在商量該邀請誰來陪她,結果時常是找不出任何人來,但卻不跟那最樂於接受邀請的一位打個招呼。

  有時候,外祖父母的朋友當中的某一對夫婦一直抱怨怎麼老見不著斯萬,會突然滿意地宣佈,說是斯萬最近變得再可愛也不過了,老是跟他們在一起。這麼說也許多少還有點要激起我外祖父母對他們的羡慕的意思。我外祖父不願破壞他們的樂趣,只是瞧著我外祖母哼道:

  這倒是怎樣一個謎團?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或者:

  難以捉摸的幻象……

  或者:

  在這樣的事兒當中,

  最好是視而不見。

  幾個月之後,如果我外祖父問起斯萬的一個新朋友:「斯萬怎麼樣了?您跟他還常見面嗎?」對方就會拉長了臉:「嗨!

  您就別再提他了!」

  「我還以為你們過往很密呢……」

  斯萬在好幾個月當中一直是我外祖母的表兄弟家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在他們家吃飯。忽然有一天,他不去了,連個招呼也沒打。大家還以為他病了呢,我外祖母的表妹正要打發人去打聽他的消息,忽然在廚房裡發現他的一封信,是廚娘不經意夾在她帳本裡的。他在信裡告訴廚娘,說他就要離開巴黎,不能再來了。原來她是他的情婦,而在跟他們家中斷來往的時候,他認為只有必要通知她一個人。

  如果他當時的情婦是社交界中的人,或者至少出身不太低微,處境不太特殊,不至於無法引入大雅之堂的話,那麼他就會為了她而回到社交界去,但只是在她活動或者他領她去的那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今晚就別指望斯萬了,」人們說,「要知道,今天是他帶那個美國娘兒們上歌劇院的日子。」他為她張羅請帖,到那些人數特別有限的沙龍去,那裡有他的老朋友,有每週一次的聚餐,有牌局;每天晚上,當他把他那紅棕色的頭髮梳上一梳,再稍為卷一下子以後,就挑上一朵花插在紐扣孔上,然後動身去找他的情婦,上他那小圈子裡的某個女人家去一起吃飯;這時候,一想到他就要看到的那些他可以任意擺佈的時髦青年們會在他所愛的女人面前怎樣對他表示欽佩和友情,他就會重新體味他原已感到厭倦的社交生活的魅力;這種生活的內容,一旦由他跟一種新的愛情結合起來,便被一個忽隱忽現的火焰所照亮,所溫暖,在他眼裡變得美好而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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