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八


  從那天起,每當我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我總比以前更為自己因缺乏文學稟賦,不得不斷絕當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離開人群,獨自在一旁遐思時,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難當,以致為了不再受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採取有意止痛的辦法,完全不去想詩歌、小說以及由於我才情寡薄而無從指望的詩一般的前程。開是,一個屋頂,反照在石頭上的一點陽光,一條小路的特殊氣息,忽然脫離一切文學的思考,與任何東西都無聯繫地使我感到一個特殊的快樂,使我駐步留連;我暫停觀賞的另一個原因是由於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見不到的隱秘之中蘊藏著某種東西,它們請我去摘取,我卻竭盡全力而無處覓得。因為我感到這東西蘊藏在它們的內部,所以我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鑽進這形象和這氣息的內部去。倘若那時我必須趕上我的外祖父,繼續往前走,那麼我就閉上眼睛,想方設法回憶方才所見的情景。我專心致志地、一絲不苟地追憶那屋頂的形狀,那石頭的微妙的細節;也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們仿佛飽滿得要裂開似的,仿佛準備把它們掩蓋下的東西統統都交給我。當然,雖說能使我重新萌生當作家和詩人的希望的不是這些印象,因為它們總是同某個既無思考價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無涉的個別對象相聯繫,但它們至少給了我一種無由的快感,一種文思活躍的幻覺,從而排遭了我的苦惱,排遣了每當我想為寫一部巨著尋找一種哲學主題時所自恨不已的無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體的形態、色彩和氣味迫使我意識到嚴峻的責任:我必須努力找到隱蔽其中的東西。但是這任務太艱巨了,我很快就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勞累的藉口。幸虧那時我的長輩們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當時不具備進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靜的心境,倒不如在回到家裡之前索性不去想它為好,省得早早地徒勞無功。於是,我不再為外面裹著一種形式、一股香味、但裡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件東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為我正把受到形象外衣保護的那件東西帶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大人允許我外出釣魚的日子,我裝進筐裡還蓋上保鮮的青草帶回家來的魚兒一樣地鮮靈活潑。但是,回家之後,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塊陽光反照的石頭,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頂,那悠悠的鐘聲,那草木的氣息,還有許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腦海中堆積下來,就跟我散步時采回來的各色野花和別人送我的各種東西堆積在我的房間裡一樣。而隱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實況,我雖曾有所感,卻始終缺乏足夠的毅力去發現,後來也早都泯滅了。然而,有一次,我們散步的時間比平時長,在回家的中途遇見了駕車經過的貝斯比埃大夫。由於時近黃昏,大夫認出我們一行之後,便請我們上車;那次我又得到類似的印象,不過我沒有輕易擱置一邊,而是進行深一步地探究。我被安排坐在車夫的身旁。馬車疾馳如風,因為貝斯比埃大夫在回到貢佈雷之前還得在馬丹維爾停留一會兒,去看望一名病人;他同我們講定:我們在病人家門口等他。車到拐彎處,突然,我感到一陣特別的、與其他快感全然不同的喜悅,因為我遠遠望見了馬丹維爾教堂的雙塔並立的鐘樓,而且隨著馬車的奔馳和夕陽的反照,那雙塔仿佛也在遷移,及至後來,同它們相隔一座山崗、位於另一片較高的平川上的維歐維克的鐘樓,竟似乎也同它們成了緊鄰。

  我在注意到雙塔塔尖形狀的同時,目堵了它們輪廓的位移和塔面夕照的反光,我感到我領略不透自己的印象,總覺得在這種運動和這片反光中,有件東西既是雙塔所包含的,也是它們所竊取的。

  這兩座鐘樓看來離我們還遠,仿佛我們的馬車並沒有向它們馳去,等到轉瞬間我們忽然在教堂前停車,我才大吃一驚。我不知道望到雙塔時為什麼那樣地喜悅,而探究其原因又似乎非常艱難;我但求在腦海中貯存下這些陽光沐照的輪廓線,至少在目前不去想它。我倘若加以探究,那麼兩座鐘樓定會同那麼多的樹呀、屋頂呀、氣味呀、音響呀永遠聯結在一起,我之所以能從紛擾的萬物中分辨出上面這些東西,是因為它們同那一片面目不清、我始終沒有深入探究的平原有關。我跳下馬車,在等待大夫的時候,同大人們一起聊天。後來我們又開始上路,我還是坐在車夫旁邊的座位上。我回頭看看雙塔,稍微過了一會兒,我又在拐彎處最後看了它們一眼。車夫雖然不善於交談,我說什麼他都很少答腔。由於沒有別人作伴,我只得與自己作伴,無可奈何地回憶我的那兩座鐘樓。不久,它們的輪廓,它們的陽光燦爛的表面忽然象有一層外殼似的裂開了,隱藏在裡面的東西露出了一角。當時我頓生一念,在前一秒鐘它還不存在,這時卻形成一串詞句,湧進我的腦海;初見雙塔時我所感到的那種喜悅立即膨脹起來,使我象醉了似的再不能想別的事情了。當時,我們已經遠離馬丹維爾,我回頭看去,又見到了雙塔;這一次它們成了兩條黑影,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有好幾次,道路轉彎,把雙塔從我的視線中抹去,後來,它們最後一次出現在地平線上,又終於在我的眼前完全消失了。

  我並沒有想到隱藏在雙塔之中的東西大概同漂亮的句子相類似,因為它是以使我感奮的詞匯的形式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我向大夫借了紙和筆,也不管車行顛簸,我寫了下面這一小段文字,以慰撫的激蕩的心胸,以宣洩我滿腔的熱情;後來我找到了當時的原文,現在只作些許改動,轉錄如下:

  「孤零零地從地平線上崛起、仿佛埋沒在茫茫田野中的馬丹維爾的雙塔,高高地刺向藍天。不久,我們看到三座塔影:一座遲來的鐘樓,維歐維克的鐘樓,搖身一轉,站到了它們的面前,同它們會合在一起。時光流逝,我們的馬車也在飛馳,然而鼎立的三塔始終在我們的眼前,象三隻飛禽,一動不動地兀立平川,陽光下它們的身影格外分明。後來維歐維克的鐘樓躲到一邊,拉開了距離,馬丹維爾的雙塔依然並立,被落日的光輝照得纖毫可辨,甚至在離它們那麼遠的地方,我都能見到夕陽在塔尖的斜坡上嬉戲、微笑。我們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向它們靠攏,我以為還需許久才能到達它們跟前,忽然,車兒一拐,竟已經把我們送到塔下;雙塔那樣突然地撲面而來,幸而及時刹車,否則差一點撞在廟門上。我們繼續上路;我們已經離開了馬丹維爾,村莊陪我們走了幾秒鐘之後便消失了,地平線上只剩下馬丹維爾的雙塔和維歐維克的鐘樓,它們在搖動著陽光燦爛的塔尖,向我們道別,目送我們奔馳遠去。有時候,它們中一個隱去,讓另外兩個再瞅我們一眼;但是道路改變著方向,它們在陽光中象三枚金軸也隨之轉動,隨後在我們的眼前消失。又過了一會兒,那時我們離貢佈雷不遠,太陽已經上山,我最後一次遙望它們,它們竟僅僅象畫在田野底線之下的三朵小花了。它們也使我聯想到傳說中的三位姑娘,被拋棄在夜幕已經降臨的荒野。正當我們的馬車奔馳遠去之際,我看到她們在怯怯地尋路,只見她們高貴的身影磕磕絆絆,後來就彼此緊挨在一起,一個躲到另一個的身後,在夕紅未消的天邊只留下一個婀娜卑謙的黑影,最終在夜色蒼茫中消隱。」

  以後我一直沒有再去想這段文字,可是,在當時,我坐在大夫的馬車夫的旁邊,那是他通常放雞籠子的地方,籠裡裝滿他在馬丹維爾市場上採購來的雞鴨,我坐在那地方寫完了上述一段文字之後感到非常痛快,我覺得它巧妙、周全地把我從鐘樓的糾纏中解脫出來,讓我對鐘樓所蘊藏的內涵也作了交待,我痛快得好比一隻剛下過蛋的母雞,直著嗓門兒唱了起來。

  在作這類漫步的時候,我能整整一天想入非非,想到能成為蓋爾芒特夫人的朋友該有多快活,釣釣鱒魚,乘一葉扁舟蕩漾在維福納河上;而貪圖幸福的我,在那樣的時刻,對生活別無他求,但願此生天天下午如此逍遙。但是,在歸途中,當我在左首瞥見一座農莊時,我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我知道不出半小時我們就到家了。這座農莊離另外兩座挨得很近的農莊相當遠,要進入貢佈雷市區,只須經由農莊折入橡樹夾行的林蔭道,林蔭道的一邊是分屬三戶農家的果園,株距整齊的蘋果樹枝條垂地,斜照的夕陽給樹蔭勾畫出日本風格的圖案。每逢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的日子反正都是這樣,回家之後不久就開晚飯,我剛吃完,他們就打發我去睡覺,要是趕上家裡有客,我的母親就不能離席,不能上樓來到我的床邊同我道晚安。我悻悻然進入這個淒涼境界,同不久前我歡天喜地投入的那個快活境界相比,區別如此鮮明,猶如層雲迭起的天邊,一抹紅暈被一道綠線或一道黑線所切斷。紅霞中有一隻鳥兒在飛翔,眼看它將飛到盡頭,幾乎已經接近黑色區域,接著它飛了進去。盼望去蓋爾芒特,盼望旅遊,盼望幸福的念頭剛才還糾纏著我,可現在我與它們相去萬里;我已不覺得實現這些願望有什麼樂趣可言了。我甘心把這一切全都拋棄,只求能在母親的懷裡整夜哭泣!我瑟瑟發抖,我憂心忡忡地盯住了母親的臉龐,今天晚上她不會到我的房裡來了,獨居孤室的景象已在我的腦海浮現,我恨不能一死了之。這種心境一直延續到第二天的早晨,當陽光象園丁架梯子似的把一道道光線靠到長滿旱金蓮的牆上(那些旱金蓮一直緣牆而上,長到我的窗前),我連忙下床,趕快到花園裡去,不再顧及黃昏又會引來同母親分手的時刻。所以說,我是在蓋爾芒特家那邊學會辨別在某些時期內先後在我身上出現的各種不同的心境的,它們甚至在一天之內都各占一段時間,一種心境趕走另一種心境,就象定時發燒一樣分秒不差;它們彼此相接,又彼此獨立,彼此之間無法溝通,以致在某種心境之下,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在另一種心境之下我所期望或我所懼怕或我所做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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