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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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母親對我說:「既然你老是提到蓋爾芒特夫人……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為她治過病,照料得特別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兒要結婚了,她一定會到貢佈雷來參加婚禮的。你可以在婚禮上見到她。」有關蓋爾芒特夫人的事,我聽得最多的是貝斯比埃大夫的介紹,他甚至還給我們看了一期畫報,那上面刊載了一張她在萊翁王妃家舉行的化妝舞會上穿著奇裝異服拍攝的照片。 在婚禮彌撒進行的當口,教堂侍衛移動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間偏殿裡的金黃色頭髮的貴婦人,她,鼻子大,一雙藍眼睛看起人來入骨三分,胸前蓬鬆的絲領結是淺紫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邊上有一顆小皰。她滿臉通紅,似乎很熱,從那張臉上,我認出了與畫報上那張照片相近的某些類似之處,雖然它已經象褪了顏色似的模糊不清,但是,就憑我在她臉上發現的特徵,倘若我加以歸納的話,恰恰同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的蓋爾芒特夫人的特徵完全一樣:大鼻子、藍眼睛;於是我心想:那位貴婦人跟蓋爾芒特夫人長得很象;她坐著聽彌撒的那個偏殿正是壞傢伙希爾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窩那樣鬆散而發黃的古墓裡,安息著布拉邦特古時世襲伯爵們的遺骸,我記得聽人說過,那個偏殿是供蓋爾芒特家的人到貢佈雷來參加宗教儀式時專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蓋爾芒特夫人應該來的日子,在這個偏殿裡只可能有一個女人同蓋爾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望得很。失望在於我萬萬沒有預料到她會是這樣的;過去一想到蓋爾芒特夫人,我總是用掛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調在心中描繪她的形象,把她想像成另一世紀的模樣,舉止氣派與活生生的人完全不同。我萬萬沒有料到她會跟薩士拉夫人一樣紅光滿面,打著淺紫色的領結,她的鵝蛋形的臉龐使我想起了我在家裡經常見到過的一些人,我不禁頓生一絲稍縱即逝的疑惑:懷疑偏殿裡的那位夫人從生成原則和分子構成上說也許同蓋爾芒特夫人名實不副,她的體態完全不知道她頭頂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與醫生和商人的妻子屬同一類型。我驚訝地注視著她,臉上的表情等於在說:「原來如此,蓋爾芒特夫人也不過如此!」她的形象自然同多次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的蓋爾芒特夫人的形象毫無關係,因為她不同於我抽象地幻想出來的模樣,她只是在一刹那之前,在教堂裡,第一次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質完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著色,不象我想像中的人那樣聽憑音節流溢出來的桔黃色浸透全身,而是實實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發炎的小皰,都證實了她從屬生命的法則,好比一齣戲演得再熱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顫動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的女演員的實際存在,雖然看戲的人一時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見是否只是燈光投下的幻影。 但同時,我努力給這個形象,給那只大鼻子和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刻在我視野中的這個形象(也許正是那兩樣東西趁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到眼前這位婦女可能就是蓋爾芒特夫人的時候就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並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記),給這個全新的、不可改變的形象粘貼上如下的說明:「這位就是德·蓋爾芒特夫人。」然而我卻不能使這樣的認識同形象妥貼地相合,它們象兩隻隔著空檔的圓盤,始終轉不到一起。可是,過去我經常夢見、如今又親眼目睹確實存在於我心外的這位蓋爾芒特夫人,對我的想像力仍施加進一步的威力;我的想像力同與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現實一經接觸,先是麻木了一陣,後來又開始作出反應,對我說:「蓋爾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聲名顯赫,對手下的屬臣擁有生殺之權;蓋爾芒特夫人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這裡的任何人。」 啊!人類的目光享有多麼美妙的獨立性啊!它由一根鬆散的、長長的、有彈性的繩子系在人的臉上,因而它能遠離人的面孔獨自去掃視!蓋爾芒特夫人的身體端坐在掩埋著她家祖先們的偏殿內,她的目光卻到處轉悠,順著一根根柱子往上張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陽光那樣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這束陽光似乎意識到我在接受它的撫摸。至於蓋爾芒特夫人本人,卻端坐不動,好比一位母親,自己的孩子在一邊胡作非為地淘氣,跟她所不認識的人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卻視而不見,所以我就沒法知道她贊成不贊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靈懶得動彈之際這樣到處遊逛。 然而我覺得要緊的是,在我把她看夠以前她別走開,因為我記得多少年來我把見到她當作夢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見到她就再也離不開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實實在在地把她的大鼻子、紅腮幫以及足以說明她的臉龐特點的一切可貴的第一手資料,統統都貯存進我的記憶庫裡。當時在我腦海中凡與她有關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張臉是美的——也許尤其是那種總不願掃興的願望,是那種保存我們內心嚮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現,把她置於凡夫俗子之外,只憑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麼一瞬間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畢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蓋爾芒特夫人是一個人呀!偏偏當時有人在我周圍悄悄議論:「她比薩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強一些。」我聽了很生氣,言下之意好象她們能跟她相比似的。於是我的目光注視她的金黃色的頭髮,她的藍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能使我想到別人容貌的一切特徵,看著這幅有意畫得不完全的速寫稿,我不禁叫出聲來:「她多美呀!多雍容華貴!她准是蓋爾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後代!」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簡直把她孤立了起來,以至於今天我倘若回憶那天的婚禮,我再不記得其他參加婚禮的人的模樣,只記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衛的情狀,因為我問過教堂侍衛,那位夫人是不是蓋爾芒特夫人;教堂侍衛給了我肯定的回答。說到她,我尤其歷歷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魚貫進入聖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著風,又時而來一陣大雨,炎熱的、時有時無的太陽照亮了聖器室。蓋爾芒特夫人同貢佈雷的老百姓擠在一起,她連他們姓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他們的猥瑣把她的崇高襯托得極其鮮明,以至於她不能不由衷地對他們懷有一種寬厚之心,而且她的既高雅又純樸的舉止,更使大家對她敬畏備至。一般人見到認識的人,目光中總故意地含有某種確切的含義;而她不能放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是讓她的漫不經心的念頭,化作她掩飾不住的粼粼藍光,不斷地流溢出來,她但願這股光流,在流經那些小人物身邊,並且隨時都在觸及那些小人物的時候,千萬不要使他們感到局促不安,千萬不要顯得高傲冷淡。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的是,在淺紫的、蓬蓬松松的絲領結之上,她的眼睛流露出些許驚訝和略含羞澀的微笑;這微笑倒不是她有意給什麼人看的,而是讓每一個在場人都感覺到;那種氣派就象一位女王謙遜地面對她的臣民,表現出她的愛民之心;這微笑落到了一直盯住她看的我的身上,她的目光藍得好比透過「壞傢伙希爾貝」那幅彩色玻璃窗射進屋來的陽光,它在做彌撒的時候停留在我的身上,我不禁想道:「她一定注意到我了。」我認准她喜歡我,她離開教堂後還會想到我的,甚至回到蓋爾芒特以後她也許會為我而惆悵呢。我也立刻愛上了她,因為,若說一見鍾情,有時候只須她象我想像中的斯萬小姐的態度那樣,對我們不屑一顧地瞅上一眼,我們心想這女人絕無可能傾心於我們,這些就足以使我們癡情相思了;但也有時,只須哪位女士象蓋爾芒特夫人那樣好心地瞧瞧我們,我們想她可以同我們兩心相悅,這同樣足以使我們魂牽夢縈。她的眼睛象一朵無法採擷的青蓮色的長春花;我雖無法採擷,她卻是饋贈給我的;已被一團烏雲擋去半邊的太陽,仍竭盡全力把光芒投射到廣場上和聖器室,給為婚禮鋪設的紅地毯增添一種肉紅色的質感,使羊毛地毯長出一片粉紅色的絨毛,多了一層光亮的表皮;蓋爾芒特夫人微笑著走在地毯上面,那種溫柔、莊重、親切的氣氛,滲透了豪華而歡快的場面,類似歌劇《洛痕格林》①中的某些片段,類似卡帕契奧②的某幾幅油畫,同樣使人認識到波特萊爾③為什麼能用甜蜜這個形容詞來形容銅管樂的聲音。 -------- ①《洛痕格林》:華格納的第一部突破傳統形式的歌劇,1850年首演于魏瑪,取材於德國傳說:洛痕格林救出布拉邦特公主,並與她相愛、結婚,後又因出身問題,離開了她。 ②卡帕契奧(1455—1525):意大利畫家,是上面提到過的讓迪勒·貝裡尼的學生。 ③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惡之華》的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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