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九


  因此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對於我來說,是同我們各種並行的生活中最充滿曲折、最富於插曲的那種生活的許多瑣細小事緊密相連的,也就是同我們的精神生活有關。無疑,它在我們的心中是悄悄地進展的,而我們認為意義和面貌都發生變化的真理,為我們開闢新的道路的真理,我們其實早就為了發現它作過長期的準備,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罷了;而在我們的心目中,真理卻只從它變得顯而易見的那一天、那一分鐘算起。當年在草地上嬉戲的花朵,當年在陽光下流淌的河水,曾與周圍的風景相關連,而這些景物至今仍留戀著它們當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貌;不用說,當它們被那位微不足道的過客、那個想入非非的孩子久久地審視時,好比一位國王受到湮沒在人群中的某位回憶錄作者的仔細的考察那樣。大自然的那個角落,花園裡的那個地段未必能認為它們多虧那孩子才得以繼續倖存在它們稍縱即逝的特色之中;然而,掠過花籬,緊接著由野薔薇接替的那株山楂花的芳香、花徑臺階上沒有回音的腳步聲、河中泛起撲向一棵水草又立即破碎的水泡,都一直留在我激蕩的心裡,而且連續那麼些年都久久難忘,而周圍的道路卻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走過那些道路的人死了,甚至連對走過那些道路的人的回憶也都泯滅了。有時,延存至今的那一截片斷的景物,孤零零地從大千世界中清晰地浮現,繁花似錦似的小島在我的腦海中漂動,我卻說不出它來自何方,起於何時——也許乾脆出自什麼夢境。但是,我之所以要想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首先是把它們看作我的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澱,看作我至今仍賴以存身的堅固的地盤。正因為我走遍那兩處地方的時候,我對物對人都深信不疑,所以唯獨我經過那些地方時所認識到的物和人至今仍使我信以為真,仍使我感到愉快。也許因為創作的信心已在我的心中枯萎,也許因為現實只在我的回憶中成形,今天人們指給我看我以前未曾見過的花朵,我只覺得不是真花。沿途有丁香花、山楂花、矢車菊、麗春花和蘋果樹的梅塞格利絲那邊,沿途有蝌蚪浮游的河流、睡蓮、金盞花的蓋爾芒特家那邊,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構成了我樂於生活其間的地域景象,在那裡我首先要求的是能有地方釣魚,有地方划船,有地方見到哥特式古堡的殘跡,就象在聖安德烈那裡一樣,能在麥浪之間找到一座磨房般金光燦爛、鄉土氣十足的、雄偉的教堂。我如今漫遊時偶爾還能在田野中遇見矢車菊、山楂樹和蘋果樹,由於它們早印在我的心靈深處,與我的往事相處在同一層次、所以便直接同我的心靈相通。然而因為一地有一地的獨特之處,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訪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願望,即使那時有人領我到一條河邊,河裡的睡蓮跟維福納河的睡蓮一樣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滿足;同樣,黃昏時回到家裡,在憂慮襲來的時刻(後來這憂慮遷居進愛情的領域,變得同愛情難分難舍),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親更美麗、更聰明的母親來同我道晚安。不,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親,是她向我俯來的臉龐,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可以算一種缺陷,但我也同樣喜歡;除母親之外,沒有一個情婦能使我得到那樣纖毫不亂的安寧,因為你即使信賴她們的時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遠不能象我接受母親一吻那樣得到她們的心;母親的吻是完整的,不摻進任何雜念,絕無絲毫其它意圖,只是一心為我。同樣,我想重睹芳華的是我所認識的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景物——半路有座農莊,與另外兩座緊挨在一起的農莊相距頗遠,位於那條橡樹成行的林蔭路口;是那幾片被夕陽照得猶如池塘一樣反光、倒映出蘋果樹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這幅風景有時在夜間進入我的夢境,其獨特的個性以一種近乎神奇的力量緊緊摟住了我,待我從夢中醒來時,卻又無從尋覓。無疑,梅塞格利絲那邊或蓋爾芒特家那邊只因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時也使我親身體驗到了這一切,所以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銘刻在我心中,永遠緊緊地連結在一起,從而使我今後的生活面臨那麼多的幻滅,甚至那麼多的錯誤。因為,我經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於那人使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蕾籬,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遊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同樣,即使我身臨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絲那邊和蓋爾芒特家那邊有關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兩個地方給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礎、一定的深度和一種其他印象所沒有的幅度;它們也使我的舊印象多了一種魅力,一種只有我才體會得到的意蘊。每當夏天的黃昏,和諧的天空響起猛獸吼叫般的雷鳴,在人人都埋怨風狂雨驟的時候,正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昔日情景,驅使我獨自透過落下的雨聲,忘情地嗅到雖無形跡卻長存于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這樣,我往往遐思達旦,想到在貢佈雷度過的時光,想到當年淒涼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種種情景——是後來的一杯茶的味道(貢佈雷人稱之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更由於回憶的連鎖反應,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發生、但直到我離開貢佈雷多年之後才聽說的有關斯萬的戀愛經歷,這在細節上不可能精確無誤,因為我們有時對死了幾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細節,而對我們最親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詳備的認識,故而精確之不可能,好比想從這個城市同另一個城市的人聊天,在人們不知道有什麼途徑可以扭轉這種不可能的情況下看來是無法進行的。這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不過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憶是老的回憶,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來的比較靠後的回憶,有些則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別人的回憶,其中當然還有「裂縫」,有名副其實的「斷層」,至少有類似表明某些岩石、某些花紋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結構的紋理和駁雜的色斑。

  當然,當天色徐明時,我似醒非醒的短暫的朦朧早已經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間屋子裡,因為在夜猶未央時我已經把這房間照原樣設想過一番了;僅僅靠我的回憶或者憑我放在窗簾下的一盞微弱的油燈提示,我已經象維持窗門原始佈局的建築師和裝璜匠那樣地把整間屋子裡的格局和家具設置都照原樣想像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鏡子架在原處,把櫃子也放在它通常佔據的地點。但是,陽光已不是我起初誤以為陽光,其實是黃銅簾杆上炭火餘燼的反光了。當陽光象用粉筆在黑暗中剛劃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線時,原先被我錯放進門框的窗戶立刻帶著窗簾脫框而跑;被我的記憶放錯地方的書桌為了給窗簾讓路也連忙把壁爐往前推,同時把過道那邊的牆壁撥到一旁;一個小庭院穩穩當當地在一刹那之前為盥洗室所佔據的地盤上落腳,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個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簾上方劃下的那道蒼白的記號趕得倉惶逃竄,擠進了我初醒時在回憶的漩渦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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