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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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興致勃勃地觀看頑童們放進維福納河裡用來裝魚的玻璃瓶。只只瓶裡裝滿了河水,河水又把瓶子緊緊裹住;它們既是四壁透明得像是由一種凝固的清水做成的「容器」,同時又是沉進了一個更大的,由流動著的晶體做成的容器裡的「內容」;它們在這裡比在餐桌上更沁人心脾、更撩人欲念地體現出清涼的形象,因為在餐桌上,瓶水的清涼的形象始終只流溢在水和玻璃之間,我們的手不能在清淡的水中捕捉到清涼的形象,而我們的上齶也無法從凝固的玻璃中品嘗到清涼的滋味。我打算以後再來時帶上漁竿;我從野餐籃裡面撕下了一塊麵包,把它搓成一團一團,扔進維福納河,看來這足以在水中造成一種超炮和現象,因為河水立刻凝固了,在麵包團四周無數細小的蝌蚪,凝聚成一個個橢圓形的小球,原先這些蝌蚪一定是散佈在河水裡的,肉眼看不到,但密度已達到結晶的臨界線。 不久,維福納河的水流被水生植物堵塞了。起初,河裡先是長出幾株孤零零的水草,例如有那樣一支水浮蓮,水流從它的身邊流過,可憐它在水流中間,很少得到安寧;水流把它從這邊的岸沿沖到那邊的岸沿,它象一艘機動渡船一樣,無休無止地往返在兩岸之間。被推向岸邊的水浮蓮的株莖,舒展,伸長,繃緊,以至於達到張力的極限;飄到岸邊以後,水流又把它往回拉,綠色的株莖又開始收攏,把可憐的植物重新引回到姑且稱之為它出發的地點,可安生不了一秒鐘,它又得被反復地帶來帶去。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散步時見到它,它總是處於同樣的境地,這使我想起某些神經質的人(我的外祖父把我的萊奧妮姨媽也算在其中),他們年復一年地讓我們看到他們一成不變的古怪習慣,他們每次都聲稱要加以改變,但始終固守不爽。他們被卡進了不痛快和怪脾氣的齒輪之中,縱然使盡氣力也難以脫身,只能更加強齒輪的運轉,使他們古怪的、劫數難逃的保守療法象鐘擺一樣地往復不已。那株水浮蓮也是如此,也象這樣不幸的病人,他們反復不休、永無止境的古怪的痛苦曾引起但丁的好奇,倘若維吉爾沒有大步走開,迫使他不得不快快趕上的話,但丁還會沒完沒了地要那些受到這種痛苦折磨的人親自訴說自己的病情和病因的,正如這時我的父母已經走遠,我得快快跟上一樣。 但是,再往前去,水流漸緩,流經一座業主向公眾開放的莊園;主人有偏愛浮蓮水草之雅,以此裝點庭院,在維福納河水灌注的一片片池塘中,群蓮爭豔,真成了名實相副的賞蓮園。這一帶兩岸樹木蔥蘢,團團濃蔭通常把水面映得碧綠,但有幾次暴雨過後,黃昏分外恬靜,歸途中我發現河水藍得透亮,近似淡紫,仿佛塗上了一層日本風格的彩釉。水面上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朵象草莓一般光豔的紅蓮,花蕊紅得發紫,花瓣邊緣呈白色。遠處的蓮花較密,卻顯得蒼白些,不那麼光滑,比較粗糙,還有些縐縐巴巴,它們被無意的流水堆積成一團團頗有情趣的花球,真像是一場熱鬧的遊樂會之後,人去園空,花彩帶上的玫瑰零落漂浮在水面,一任流水載浮載沉。另有一處,仿佛專門騰出一角供普通的品種繁殖,那裡呈現一派香芹的素雅的潔白和淡紅,而稍往前看,一簇簇鮮花擁擠在一起,形成一塊飄浮在水面的花壇,仿佛花園中的蝴蝶花,象一群真正的蝴蝶,把它們冰晶般透藍的翅膀,停歇在這片水上花壇的透明的斜面上;說它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因為這花壇為花朵提供了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下午,它在浮生的花朵下象萬花筒一般閃爍出其樂融融的、專注、靜默和多變的光芒;黃昏,它象遠方的港口,充滿了夕陽的紅暈和夢想,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色彩比較穩定的花朵的周圍,始終與更深沉、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光,與宇宙的無限取得和諧,在那時,它仿佛讓這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流出花園之後,維福納河又滔滔轉急。有多少回,我見到一位船夫,放下了船槳仰面躺在船中,聽憑小船隨波飄蕩,他的頭枕在船板上,只見到天空在他的上面慢慢地飄移,他的臉上流露出預想幸福和安詳的表情;我若能隨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樣的豁達坦蕩啊! 我們坐在岸邊的菖蒲花叢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閑雲久久地徘徊。不時有一條悶得發慌的鯉魚躍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氣。這正是野餐的時間。我們要在這兒呆好久才回家;在草地上吃點水果、麵包、巧克力,聖伊萊爾教堂的鐘聲沿著地平線悠悠傳來,聲音雖弱,卻依然渾厚而鏗鏘;它們從那麼遠的地方,穿透一層層的空氣,卻沒有與空氣混合,一道道聲波的連續的顫動給鐘聲四周留下一條條棱紋,掠過花朵時發出陣陣共鳴,一直到達我們的腳邊。 有時,在林木圍繞的水邊,我們見到一幢被稱作別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隱匿在幽僻的地方,只有牆腳下的河流與它相伴。一位少婦獨立在窗內,顯得若有所思;從她的華麗的面罩來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約是如俗話所說來這兒「隱身」的。窗外,她所能見到的只有拴在門外的一葉扁舟而已。這地方無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無人知道她曾經愛過但早已無法繼續掛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澀又高興。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望,先聽到岸邊的樹後有行人經過,然後才看到行人的模樣;她可能心中有數,他們以前不認識、將來也不會知道誰是負心人,他們過去對她毫無印象,將來也未必有再見到她的機會。一般人認為,她離群索居,是有意遠離能見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遠遠一瞥,她也儘量躲開,故而避到根本沒見過那人的這裡來。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經過她明知自己所愛的人決不會出現的那條路,我見到她無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長長的、華而不實的手套。 我們到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沒有一次能走到維福納河的源頭;我經常想到源頭去,在我的心目中,它簡直是一種很抽象、意念很強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訴我說,這源頭就在本省,離貢佈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會驚訝萬分,其程度等於聽人說地球上哪個確切的地點古時候曾是地獄的入口處。我們也從來沒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終點:蓋爾芒特。我知道,那是領主蓋爾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們是實際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他們,我就時而把他們想像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們教堂裡那幅名叫《愛絲苔爾受冕》的壁毯上的蓋爾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樣;時而我把他們想像成色調變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璃窗上的「壞傢伙希爾貝」似的,我在取聖水的時候,他看上去是菜綠色的,等我在椅子上坐定之後,他又變成了青梅色;時而我把他們想像成完全不可捉摸,跟蓋爾芒特家的遠祖,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樣,——幻燈曾映照她的形象馳過我房內的簾幛,或者登上房內的天花板。總之,他們總裹著中世紀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陽的沐照似的,沉浸在「芒特」這兩個音節所放射出來的桔黃色的光輝之中。但是,儘管如此,作為公爵和公爵夫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畢竟實有其人,雖然他們與眾不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的公爵身分使他們的形象極度地膨脹,變得虛無縹緲,足以容納下他們的爵號後面那個顯赫世家的姓氏——蓋爾芒特,容納下「蓋爾芒特家那邊」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陽光,維福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那麼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們不僅有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爵位,從十四世紀起,他們征服貢佈雷的企圖落空之後,便與大領主聯姻,由此分封得到貢佈雷的領主權,從而成為貢佈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獨不在貢佈雷定居的公民。他們兼任貢佈雷伯爵,在他們的姓氏和身分中加進了貢佈雷的地名,不用說,貢佈雷所特有的那種離奇而虔誠的憂傷情調實際上也隨之潛入他們的心中;他們是貢佈雷市鎮的主人,但是他們在鎮上沒有一所私宅,進入市鎮他們大約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間,就象聖伊萊爾教堂彩繪玻璃窗上的那個壞傢伙希爾貝,當我到加米雜貨鋪去買鹽時,經過教堂的後身,抬頭望去,卻只能見到彩繪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後來還有過這樣的事情:在蓋爾芒特家那邊,我有時經過幾片潮濕的小莊園,幾簇色澤無光的花朵伸出欄外。我駐足停步,自以為得到了一個可貴的概念,因為我覺得眼前仿佛是我自從讀到一位心愛的作家有關描述之後便日夜嚮往的那片河網地帶的一角。貝斯比埃大夫曾同我們講到了蓋爾芒特宮堡花園裡的花和花園裡蜿蜒密佈的小溪,我一面聽著,一面想到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網地帶,想到了那片縱橫密佈著潺潺流水的虛幻的地方,從而蓋爾芒特在我的腦海中改變了形象,我把蓋爾芒特同那片虛構的景象等同起來。我想入非非地仿佛覺得蓋爾芒特夫人一時心血來潮,對我鍾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釣魚。黃昏時,她拉著我的手,我們從她的家臣們的小花園前走過,沿著低矮的圍牆,她指點我看垂掛在牆頭的一簇簇紫色和紅色的花朵,並告訴我這些花的名稱。她要我說出我刻意經營的那些詩篇的主題。這類夢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當名作家,現在就該明確打算寫什麼。但是,我一旦捫心自問,力求找到一個可以容納無限的哲學意蘊的主題,我的思路便停止了運作,只覺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許我的腦子有什麼毛病妨礙才能的發揮。有時我指望父親幫我理順這一團亂麻。他很有辦法,在當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讓我們拒不照辦被弗朗索瓦絲說成跟生死一樣無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唯獨我們家把「整修牆面」的規定推遲一年執行;他還為薩士拉夫人的想進水利部門工作的兒子取得部長的特許,提前兩個月通過會考——考生名單本來是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的,經過特許的薩士拉夫人的兒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開頭的考生名單,而不列入姓氏以S開頭的考生名單。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強盜綁架,我堅信我的父親有通天的本領,能寫一封連上帝都無法推卻的介紹信,最終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綁架,都不過是虛驚一場;我會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必將轉危為安的時刻,得到解救或治癒。也許我的缺乏才能,我為自己將來的作品尋找主題的時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現的那個黑洞,同樣無非是一種不牢靠的幻覺,只要父親出面干預,這種幻覺就會煙消雲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達成默契,同意讓我成為當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這樣的時候,我的父母見我老是落在後面而為我著急,那時我的實際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親著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變的產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進與我格格不入的現實,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對抗那種現實,我在其中也沒有一個同盟軍,除那種現實之外,別無它物。那時我就覺得我活在世上與常人無異,象大家一樣,我會老,會死,我只是沒有寫作天賦的庸人中的一員。所以,我灰心喪氣,從此放棄文學,雖然布洛克一再鼓勵我。這種內心的、直接的體驗,這種思想的空虛感,比一切人們可能給予我的溢美之詞更有力量,等於一個壞人聽到人家誇獎他的每一樁善舉,他也不免良心發現,悔恨自己的無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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