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五


  凡德伊小姐答道:「得了,得了,」這句稍有遣責之意的答話倒證明了她天性的寬厚,她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人家用那種口吻談論她的父親她聽了生氣(顯然,不知出於什麼奇奇怪怪的邏輯,每逢這樣的時候總有一種感情她是習慣於埋在心裡而不予表露的),而是因為這麼說等於給自己一個約束,她的女友在想方設法給她提供快樂,她為了不顯得只顧自己就有意給自己來點約束。然而,這種對褻瀆言行的溫和的折衷,這種嬌聲嬌氣的假怪嗔,對於她坦誠的天性來說,顯得特別卑鄙,簡直象男盜女娼之流的甜言蜜語;她偏偏想精通這類無恥之道。但是,她無法抗拒快樂的誘惑;有人對她溫柔備加,她感到由衷地高興,偏偏這人對無力自衛的死者如此刻薄。她跳起來坐到她的女友的腿上,天真地把頭伸過去給她吻,好象她是她的女兒似的;同時她心花怒放地感到,她們倆這下子要狠心到底,一起到凡德伊先生的墳墓裡去盜走他的父愛了。女友捧住凡德伊小姐的臉龐,在額上吻了一下,吻得那樣溫順,因為她對凡德伊小姐非常疼愛,她想給如今成了孤兒的少女的悽楚生涯增加一些消愁解憂的樂趣。

  「你知道我想給這老怪物來點什麼嗎?」她拿起肖像說道。

  她又湊到凡德伊小姐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我聽不到的話。

  「哦!你不敢吧?」

  「我不能啐?往這上面啐?」女友故意惡狠狠地說道。

  下文我就聽不到了。因為凡德伊小姐無精打采地、笨手笨腳地、慌慌忙忙地、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地過來關上了百葉窗。我總算知道了生前為女兒吃盡種種苦頭的凡德伊先生死後得到了女兒什麼樣的報答。

  後來我倒曾經想過,即使凡德伊先生親眼目睹方才的情景,他對自己女兒心地善良的信念也許照樣不會喪失,甚至明明錯了他還會堅信不移。當然,在凡德伊小姐日常的行為中,惡的表現極為徹底,一般人難以想像她怎麼能壞到這種程度,簡直跟施虐狂患者不相上下。讓自己的女朋友朝生前一心愛她的父親的遺像上啐唾沫,此情此景出現在大馬路的劇院舞臺上倒比出現在名副其實的鄉間住宅裡更合適。在生活中只有施虐狂才為情節劇提供美學根據。實際上除了施虐狂患者之外,一般姑娘縱然會象凡德伊小姐那樣狠心不顧亡父的遺願和在天之靈,但也不至於有意把自己的狠心概括成那樣的一種行為,用那樣淺近和直露的象徵手法表現出來;在她們的行為中,大逆不道的表現總要隱蔽些,對別人遮掩,甚至自己也看不清楚,幹了壞事自己並不承認。但是除了表現之外,在凡德伊小姐的心中至少一開始善惡並不混淆。象她那樣的施虐狂都是作惡的藝術家;徹頭徹尾的下流坯成不了這樣的藝術家,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惡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天生的品性,同他們無法分離;他們決不會把品德、悼亡和孝順父母之類看得神聖不可侵犯,所以當他們褻瀆這類東西時也感覺不到大逆不道的痛快。而類似凡德伊小姐那樣的施虐狂,則是一些單憑感情用事的人,生來就知廉恥,他們甚至對感官享受都視為墮落,當作只有壞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他們一旦在操行方面對自己作出讓步,一旦放縱自己貪歡片刻,他們也總是儘量讓自己和自己的對手鑽進壞人的軀殼裡去,甚至產生一時的幻覺,以為自己已經逃出拘謹而溫順的靈魂,闖進了一片縱欲的非人世界。我終於明白,凡德伊小姐一方面巴望如此,同時又發覺自己不可能得逞。她想讓自己做得同父親不一樣的時候,她的言行偏偏使我想起她父親的想法和說法。她所褻瀆的東西,那夾在她與快樂之間妨礙她直接嘗到甜頭的東西,她偏要用來為自己取樂出力,這豈止是那幀照片,更是她自己同父親酷肖的相貌,更是她父親作為傳家寶遺傳給她的那雙本來長在祖母臉上的藍眼睛,更是她溫文爾雅的舉止;這些都在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劣跡之間橫下了一套華麗的辭藻和一種與醜惡的行為格格不入的精神狀態,使她認識不到自己的放蕩同她平時奉行的許多待人接物的禮數有多大的距離。使她產生尋歡之念的,使她感到快活可心的,不是惡;在她的心目中,快樂倒不是好事。由於她每次縱情求歡所感到的快樂,始終與她貞潔的心靈平時所沒有的一些壞思想形影相伴,從而她最終認為快樂之中存在某種邪魔,這種邪魔就是惡。也許凡德伊小姐覺得她的女友本質不壞,認為那些褻瀆性語言並非發自她的內心。至少她高興吻她的臉,那臉上的微笑和眼神,也許全都是裝的,卻透露出邪惡的、下流的表情,一個心地善良、忍受痛苦的人決不會有那種表情,倒象生性殘忍、貪圖快樂的人才有的行狀。可能她有過一閃之念,想像自己其實在尋開心,好比一位少女明明對有人野蠻地褻瀆自己的亡父深感痛恨,卻還在同如此喪盡天良的夥伴鬼混;也許她不至於認為惡是一片世上少有、不同尋常、異域情調的福地洞府,住到裡面去有多麼消遙自在,可惜她不能在自己身上以及在別人身上發現對痛苦的麻木。有人故意製造痛苦,人們卻對此無動於衷,稱之為麻木也罷,稱之為別的什麼也罷,總之這是殘忍的表現,是它的可怕的、持久的表現形式。

  如果說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十分輕而易舉的事,那麼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就另當別論了,因為路程長,先要打聽著實天氣如何。要去就得等到看上去將有一連幾個大晴天的日子;就得等到為「可憐的莊稼」操心的弗朗索瓦絲眼看平靜而蔚藍的天上只飄過幾絲白雲,對下雨已感絕望,唉聲歎氣地大聲說道:「那幾片雲象不象把尖嘴探出水面嬉鬧的海狗?嗨!它們倒是為種田人著想著想,讓老天爺下點雨呀!等麥子長起來之後,雨又要嘀嘀嗒嗒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了,它都不知道下在什麼上面,好象下在海裡似的。」就得等到我的父親從園丁和晴雨錶那裡一起得到同樣的晴天預報;只有到那時,我們在吃晚飯的時候才會說:「明天倘若還是這樣的好天,咱們去就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第二天午飯吃罷之後,我們馬上就走出花園的邊門,踏進狹窄的、形成一個銳角的貝尚街。街上長滿狗尾草,兩三隻黃蜂成天在草叢間採集標本,街面同街名一樣古怪,我甚至覺得街道稀奇的特徵和不近人情的個性全是由古怪的街名衍生而來的。在貢佈雷鎮,今天已無處尋覓這條街了,昔日的故道上蓋起了學校。但是,正如維奧萊一勒迪克①門下的學生們認為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祭廊裡以及在十七世紀的祭壇下能重新找出羅馬時期唱詩班的遺跡,從面把整座建築恢復到十二世紀時的原貌那樣,我的聯翩的浮想同樣也不讓新建築有片石留下,它在舊址上重新開鑿出、並且「按原樣恢復」了貝尚街,況且貝尚街有足夠的資料供恢復參考,從事古建築修繕的人一般還掌握不到這樣精確的歷史資料:我的記憶保存下來的有關我童年時代的貢佈雷的一些印象,也許是它僅存的最後的印象了,現在雖還存在,卻註定不久會磨滅;正因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貢佈雷,在自行消失之前,把那些動人的印象刻畫在我的心上,好比一幅肖像本身已湮沒無聞,但根據它的原作臨摹下來的東西卻顯赫地流傳於世一樣。我的外祖母就喜歡送我這類作品的複製件,例如早年根據《最後的晚餐》和讓迪勒·貝裡尼②原作刻制的版畫,這些版畫保留下了達·芬奇的壁畫傑作和聖馬克教堂的門樓至今已無處尋覓的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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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奧萊一勒迪克(1814—1879):法國大建築師,曾負責修繕包括巴黎聖母院在內的許多中世紀建築,他所編寫的《十一至十六世紀法國建築考據大全》及《文藝復興以前的法國家具圖錄》兩書,史料翔實,有極高的歷史和 藝術價值。
  ②讓迪勒·貝裡尼(1429—1507):意大利威尼斯畫派中的貝裡尼家族的第二代畫師。法國盧浮宮藏有他所作的《基督受難圖》等畫品。


  我們從鳥兒街上的古老的鳥兒客棧門前走過。十七世紀時,蒙邦西埃家、蓋爾芒特家和蒙莫朗西家的公爵夫人們的轎車曾駛進客棧的大院,她們來到貢佈雷,有時是為了解決與佃戶的爭端,有時是為了接受佃戶的貢奉。我們走上林蔭道,聖伊萊爾教堂的鐘樓在樹木間顯現。我真想能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在悠揚的鐘聲中埋頭讀書;因為,天氣那樣晴朗,環境又那樣清幽,當鐘聲響起來的時候,仿佛它不僅沒有打斷白天的平靜,反而更減輕白日的煩擾,鐘樓就象沒有其他事情可幹的閒人,只管既悠閒又精細地每到一定的時刻分秒不差地前來擠壓飽和的寂靜,把炎熱緩慢地、自然地積累在寂靜之中的金色液汁,一點一滴地擠出來。

  蓋爾芒特家那邊最動人的魅力在於維福納河幾乎始終在你的身邊流淌。我們第一次過河是在離家十分鐘之後,從一條被稱作「老橋」的跳板上過去的。我們到達貢佈雷的第二天,一般總是復活節,聽罷佈道,倘若趕上天氣晴朗,我就跑來看看這條河。那天上午大家正為過復活節這樣盛大節日而忙亂著,準備過節使用的富麗的用品使那些還沒有收起來的日常器皿顯得更加黯然失色。已由藍天映得碧綠的河水在依然光禿禿的黑色田畝間流淌著,只有一群早來的杜鵑和幾朵提前開放的報春花陪伴著它,偶爾有一莖紫堇噘起藍色的小嘴,一任含在花盞中的香汁的重量把花莖壓彎。走過「老橋」,是一條纖道,每逢夏天,有一棵核桃樹的藍色的枝葉覆蓋成蔭,樹下有一位戴草帽的漁夫,紮下根似地穩坐在那裡。在貢佈雷,我知道釘馬掌的鐵匠或雜貨鋪夥計的個性是藏在教堂侍衛的號衣或唱詩班該子的白色法衣中的。唯獨這位漁夫,我始終沒有發現他真正的身分,想必他認識我的長輩,因為我們經過時,他總要抬一抬他的草帽。我本想請教他的姓名,可是總有人比畫著不讓我出聲,怕我驚動正待上鉤的魚。我們走上纖道,下面是幾尺高的岸坡。對面的河岸矮,是一片片寬闊的草地,一直延伸到村子邊,延伸到遠處的火車站。那裡到處有貢佈雷昔日領主的城堡的殘跡,半埋在雜草中。中世紀時維福納河是貢佈雷抵禦蓋爾芒特的貴族首領和馬丁維爾的神甫們進犯的天塹。如今只剩下箭樓的斷瓦殘磚給草地留下幾堆不甚顯眼的土包而已,還有幾截雉堞圍牆,當年弓弩手從那裡投射石彈,哨兵從那裡監視諾甫篷、克萊爾豐丹、馬丁維爾旱地、巴約免賦地等蓋爾芒特家族管轄下一切屬地的動靜,它們當年把貢佈雷夾在中間;昔日的屬地早已夷為平地,在這裡稱王稱霸的已是教會學校的孩子,他們到這裡來學習功課或作課間遊戲。幾乎已經埋入地下的往事象散步的人中途納涼似的躺在河邊,卻使我浮想聯翩,使我覺得貢佈雷的這個名字的內涵不僅指今日的小鎮,還包括另一座完全不同的城池,它那半埋在金盞花下的不可思議的昔日風貌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思緒。這裡的金盞花多得數不清;它們選擇這片地方,在草上追逐嬉戲;它們有的孤然獨立,有的成對成雙,有的結伴成群;它們黃得象蛋黃,而且光澤照人,尤其因為我感到它們只能飽我以眼福,卻無法饗我以口腹,我便把觀賞的快樂積聚在它們的金光閃爍的表面,終於使這種快樂變得相當強烈,足以產生出一些不求實惠的美感來。我自幼年時起就這樣做了:我從纖道上向它們伸出雙手,我還叫不全它們的名字,只覺得跟法國童話裡的王子們的名字一樣漂亮動聽;它們也許是幾百年前從亞洲遷來的,但早已在村子裡落戶定居;它們對清貧的環境很知足,喜歡這裡的太陽和河岸,對於遠眺所及的車站的不起眼的景色,它們也決無二心,同時它們還象我們某些古畫那樣在稚拙純樸中保留著東方的詩意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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