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四


  唉!我枉然地懇求魯森維爾的塔樓,就象請求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似的,請它讓村裡的姑娘到我的身邊來,因為我在貢佈雷家中樓上那間充滿菖蒲花芳香的房間內,在那扇半掩半啟的格子窗中間,只見到那座鐘樓的塔影,我把最初在我內心萌動的種種欲念,都告訴了它;我本象探險的旅行家或者絕望得要自殺的人一樣,在做出壯烈舉動之前不免躊躇再三,而終於心灰意懶,想從自身中另闢蹊徑,卻又自以為面臨山窮水盡的絕境;忽然,我發現,除了垂到我眼前的那株野生的黑加侖樹的枝葉外,還有這樣一條象蝸牛行跡似的大自然的腳印。而現在我哀求它,它卻不予理睬。我白白地把我眼前的一大片田野盯住不放,我用我的眼光擠壓這片田野,想從中擠出一位姑娘來,結果枉費精神。我雖然可以一直走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去碰運氣,但是我從來只有跟外祖父一起去的時候,才能有把握地遇到農家姑娘,而那時又無法跟她交談。我心神不定地盯住遠方一棵樹的樹幹,盼望從樹後走出一位姑娘來;被我目光搜索的遠方卻始終不見人跡。天色漸暗,我無望地把注意力緊緊地貼住這片貧瘠的土壤,這片枯竭的大地,仿佛要從中吸出可能隱藏著的生靈;我不再興高采烈、而是惱恨萬分地敲打著魯森維爾森林裡的樹木,從這些樹木間不會走出什麼活人來了,仿佛它們只是畫在一片環形畫布上的形象。我雖然不願意在沒有擁抱到我那麼盼望擁抱的姑娘之前就甘心回家,但我畢竟不得不返回貢佈雷;我無可奈何地認識到;半路上意外邂逅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再說,即使半路上遇到她,我敢同她攀談麼?我想,她或許會把我當作瘋子;我不再相信我在那幾次散步中所產生的不現實的欲念會得到別人的共鳴,不再相信這樣的欲念在我的內心之外仍是真實的。我只覺得這是我的氣質的產物,是純主觀的、無能的、幻覺的創造。這些欲念與大自然、與現實沒有任何聯繫,於是現實失去了它的一切魅力和意蘊,只成了我的實際生活的一個沿襲的框架,正等於坐在車廂裡的旅客為了消磨時間看一本小說,車廂就是那本小說的幻想世界的框架。

  幾年之後我在蒙舒凡附近所產生的印象或許也是這樣的,那時印象還很模糊,隔了很遠我才猛然想到施虐狂這個概念。最終你會看到,這個印象對我一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出自別的理由。那一天,天氣很熱,我的長輩們有事出門,白天回不來,就對我說,我願多晚回家隨我的便。我一直走到蒙舒凡的池塘邊,我愛看池水中屋頂的倒影,我躺在以前我父親拜訪凡德伊先生時我在外邊等他的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上,居然睡著了。等我醒來,天幾乎黑了。我正打算爬起來,這時,我看到了凡德伊小姐(至少我當時認為自己認出是她,因為我在貢佈雷難得見到她,而且當初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已經開始長成一位少女了),她准是剛回家,離我才幾釐米遠,就在我的眼前,就在她父親曾經接待過我的父親、她用來當作自己的小客廳的那個房間裡。窗戶半掩著,房間裡已經亮燈,我能看到她的一舉一動,她卻看不到我;但是我倘若踩響灌木叢的枯枝,她會聽到聲響,以為我有意躲在那裡偷看她呢。

  她穿著孝服,因為她的父親去世不久。我們沒有去看她,我的母親出於一種美德才不願意去看她,對於母親來說也只有這種美德才能限止她善良的寬宏,那就是廉恥心;不過她還是打心眼兒裡可憐凡德伊小姐的。我的母親念念不忘凡德伊先生淒涼的晚年,他對女兒既象母親又象女傭那樣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餘生,先是為女兒操心,後來又陷入女兒給他引起的痛苦之中;老人在最後幾年中滿臉愁苦的情狀,我的母親一直歷歷在目;她知道,凡德伊先生放棄了把自己最後幾首作品完整地記在樂譜上的計劃,那些雖只是一位鋼琴老教師、鄉村教堂的管風琴演奏師的慘淡經營之作,本身想必沒有多大價值,但我們並不小看它們,因為這些作品對於他來說意義重大,在他為女兒作出犧牲之前,它們曾是他苟活人世的理由,其中大部分甚至連音符都沒有記下,只保留在他的腦海中,有一部分則分散地記在一些零碎的紙片上,筆跡不清,肯定要失傳了。我的母親還想到凡德伊先生無可奈何地放棄的另一件事,那就更慘不忍言:他不得不放棄對女兒日後取得既正派又受人尊敬的幸福前程的期望;這件事最傷透我的姨祖母們以前的這位鋼琴老師的心,我的母親一想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不免扼腕歎息,她想凡德伊小姐一定也恨恨不已,當然苦澀之情完全不同,凡德伊小姐的傷悼中應夾雜著悔恨,因為她的父親幾乎是被她害死的。「凡德伊先生怪慘的,」我的母親說,「他為女兒活著,也為女兒而死,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報答。既然死了,他還能得到什麼報答?怎麼報答法?只有他的女兒才能報答他的恩情。」

  在凡德伊小姐的客廳靠裡面那一頭的壁爐架上,放著一幀她父親的遺像。她一聽到大路上傳來轔轔的車馬聲,就趕緊過去把遺像拿過來,然後坐到長沙發上,拉過一張小茶几,把遺像放在上面,那情景跟當年凡德伊先生把他想演奏給我的父母聽的曲譜放到自己的手邊一樣。不一會兒,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走進客廳,她打了個招呼,卻沒有起身,兩隻手還枕在腦後,而且把身子往沙發的另一頭移了一移,仿佛給來客騰出地方坐似的。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她似乎應該對來客採取一種也許她自己認為是多餘的態度。她想她的朋友可能更願意坐得離她遠些,她感到自己有失檢點,敏感的心靈於是警覺起來;她又躺靠在整張沙發上,閉上眼睛,連打哈欠,表示她之所以躺下只是因為她想睡覺了。雖然在她跟那位女朋友的關係中不加掩飾的親熱占了上風,但是我發覺她的言談舉止,仍帶有她父親講究繁文縟節、閃爍其辭的特徵;她經常欲言又止,突然拘謹起來。她剛閉上眼睛,又立刻起身,假裝想去關窗,偏偏又關不上。

  「讓它開著吧,我熱,」她的女友說。

  「開著多彆扭啊,人家會看見咱們的,」凡德伊小姐回答說。

  她一定猜到她的朋友會怎麼想;她的朋友知道她這麼說無非是有意逗她接話,說些她想聽的話,但出於謹慎她又不便挑明,而是要對方主動地說出來。所以,當她急急忙忙地補充下面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一定出現了當年我的外祖母特別賞識的表情,不過當時我還分辨不出來罷了。她急忙補充的話是:

  「我說看見咱們,意思是看見咱們讀書學習,想到人家的眼睛在瞅著咱們,咱們幹什麼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有多彆扭呀。」

  她本性寬厚,更出於一種不自覺的禮貌,她沒有把事先考慮好的話說出口,雖然她認為這些話是圓滿實現自己願望必不可少的。在她的內心深處,任何時候都有一位羞怯而懇切的處女,在哀求一個占了上風的粗魯的兵痞子不要對她無禮,不要逼近她。

  「對了,這麼晚了,在這樣人頭擠擠的鄉下,倒真會有人看咱們的,」她的女友挖苦道,「看見又怎麼樣!」她接著說(同時她認為在好心地說出這番話時有必要狡猾地擠擠眼睛,就好比在讀一篇她明明知道凡德伊小姐愛聽的文章,她偏要拿腔作調,讀得玩世不恭),「誰愛看誰就看好了,這不更好嗎?」

  凡德伊小姐哆嗦了一下,站起來。她那既拘謹又多情的心眼兒不知道該由衷地說些什麼話才符合她七情六欲所需要的宣洩。她盡可能地超越自己真正的天性,找些風騷姑娘才說得出口的話來,她真巴望自己是這樣的人;可是她自以為說得很自然的話到她嘴邊卻顯得虛假不堪。她敢於說出口的那幾句話,口氣倒不小,其實很牽強,一向靦腆的習慣使她僅有的一點兒潑辣也無從發揮。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既不冷,也不太熱,你不願意一個人呆著讀什麼書吧?」

  「我覺得小姐,您今天晚上有點兒春心蕩漾。」她終於這樣說道,大概是重複她曾經從她的女友口中聽到過的一句話。

  凡德伊小姐感到她的女友在她的喬其紗胸衣的叉口處吻了一下;她象挨到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地輕叫一聲,便閃開了。於是兩人跳著蹦著地追逐起來,寬大的袖子象翅膀一樣在扇動;她們嘰嘰格格笑得象兩隻調情的小鳥。後來凡德伊小姐終於倒進沙發,她的女友立刻壓在她身上,但是這位女朋友有意把背部扭向放著已故鋼琴教師肖像的那張小桌。凡德伊小姐心中有數,除非她提請注意,否則她的女友是決不會理會那幀肖像的。所以她裝作剛剛發覺似的對她的女友說:

  「啊!我父親的肖像在看著咱們呢!不知道誰又把它放在小桌上了。我說過多少遍,那兒不是放照片的地方。」

  我記得當年凡德伊先生關於琴譜也對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那幀肖像一定習慣於被她們當作褻瀆儀式的工具,因為那位女友的答話看來就是這類儀式的唱和;她說:

  「讓它呆著吧!反正他不能再討咱們的嫌了。你以為那老東西看到你在這兒,看到窗戶敞著,還會哭哭咧咧地來給你披上外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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