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三


  有幾次天氣壞得無以復加,我們只能回家或者索性閉門不出。無論哪邊的田野都陰沉沉、濕漉漉的,遠遠望去直如茫茫大海,幾幢孤零零的房屋依附在黑暗和雨水半淹的山坡上,象一條條收起船帆的小舟在泛光,一動不動地停泊在茫茫夜海中,下一場雨,甚至下一場狂風暴雨更有何妨!夏天,惡劣的天氣不過是晴朗天氣的一時的脾氣,表面的陰沉掩蓋不住潛在的、固有的晴朗;同冬天的不穩定的晴朗大不一樣,夏天的晴朗則在地上紮了根,化作茂密的枝葉;雨水滴在枝葉上,並不能損害枝葉的欣欣向榮,整個夏季,晴朗的天氣把它的淡紫色或白色的旌旗插遍村裡的大街小巷,招搖在房舍和花園的牆頭。我坐在小客廳裡讀書,等著吃晚飯,聽到如注的雨水從花園裡的醋栗樹上滴下,我知道瓢潑大雨只是使樹葉更滋潤、更油亮,那些樹就像是夏天的抵押品,整夜經受著雨淋,為的是確保晴朗天氣的延續不斷;我知道,儘管下雨,明天當松維爾的白色柵牆上,心形的丁香葉依然會茂密地搖擺不停;我遙遙見到貝尚街的那棵楊樹在暴風雨中痛苦而絕望地掙扎,我並不感到憂傷;我聽到滾滾的響雷在花園那頭的丁香樹叢中馳過,我也不因此而惆悵。

  倘若大清早就陰雨不止,我的長輩們就放棄散步,那我也無法出門了。但是後來我習慣於單獨一人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那年秋天。我們來到貢佈雷奔喪,因為我的萊奧妮姨媽終於死了。她的死既證明了認為她所採用的療法只會使她的健康每況愈下最終致死的說法言之有理,也證明了始終認為她害的不是臆症而是器質性病變的觀點才是真知灼見;她這一死,原來的懷疑論者才不得不在事實面前認輸。她的死只引起一個人的巨大的悲痛,這個人偏偏是沒有文化的粗人。在我的姨媽病重不起的最後十五天中,弗朗索瓦絲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她不脫衣睡覺,也不讓任何人去幫忙照料,直到姨媽下葬,她才與她分手。原來姨媽對弗朗索瓦絲疾言厲色,懷疑她居心叵測,對她常發脾氣,使弗朗索瓦絲成天提心吊膽,過去我們以為她對姨媽一定暗懷恨心,此刻我們才知道,她怕姨媽其實是敬畏,是愛慕。那是她的真正的女主人,她在世時,盡打讓人無法預料的主意,施加讓人難以抵擋的花招,但她天生的慈悲心腸,容易動情,如今,這樣的女王,這樣神秘莫測、至高無上的君主離開了人世,同她相比,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太渺小了。這以後,我們雖年年到貢佈雷去度假,但要過好些年我們在弗朗索瓦絲的心目中才贏得我的姨媽當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於辦手續、同公證人和佃戶們交談,很少有空外出;況且偶爾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讓我獨自到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散步。為了擋雨,我披上一件蘇格蘭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為我感到弗朗索瓦絲一見到蘇格蘭花呢上的方格子就會生氣,我們無法跟她講這樣的道理,說衣裳的顏色同孝服沒有關係,此外,我們對姨媽的死所表現出的悲傷,她也感到不滿,因為我們沒有舉辦大規模的喪宴,我們提到姨媽時沒有用一種特別的聲調,而且我甚至於有時候嘴裡還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書,根據《羅蘭之歌》或者聖安德烈教堂裡那些浮雕的場面,提出這類服喪的觀點,我會跟弗朗索瓦絲一樣,認為非常動聽,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絲就在我的左右,於是總有一個魔鬼唆使我故意氣氣她,我抓住一點藉口,就跟她說:姨媽死了。我之所以難過,是因為她雖然有些可笑之處,但畢竟是個好心腸的人,並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姨媽;倘若她雖是我的姨媽,但我覺得她很討厭,那麼她死了我也決不會難過。——這樣的話,如果出現在哪本書裡,連我也會覺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時弗朗索瓦絲象詩人一樣,對於悲痛,對於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種流動不定的、模糊的意識,對我的那套理論無從對答,只是說:「我也說不清楚,」那我倒會無愧於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達理地對她的自認無知,狠狠地挖苦幾句,自鳴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說:「她畢竟跟您沾親帶故,對親友總還得尊敬才是,」那麼我會聳聳肩膀,獨自咕噥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這樣信口雌黃的文盲白費口舌。」就這樣,我採取一般人的狹隘觀點來判斷弗朗索瓦絲的優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視片面思想的君子們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媽媽的場面時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覺得散步特別開心,因為我總是讀了好幾個鐘頭的書之後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廳裡讀書,讀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蘇格蘭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門散步去。我的身子經過長時間的靜止,積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樣,在轉悠中消耗積聚的能量。房舍的外牆,當松維爾的花籬,魯森維爾森林中的樹木,蒙舒凡背後的灌木叢,都受到我的雨傘或手杖的抽打,都聽到我的歡快的喊叫。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觸,還沒有在光明中找到歸宿,它們等不及得到緩慢而困難的澄清,寧可找一條立即宣洩的捷徑。我們對內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謂的表白,其實大多不過使我們藉以解脫,讓我們的感受以一種模糊的形式從我們的內心釋放出來,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們認識到感受的真諦。當我試圖總結一下我在梅塞格利絲那邊究竟有何所得,我從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碼引起我感奮的原因中間究竟得到多少細小的新發現時,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後那片灌木叢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驚訝地發現我們的印象和我們習慣的表白之間有多不協調。我興高采烈地同風雨搏鬥了一個小時之後,來到了蒙舒凡池邊一座瓦片覆頂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園丁放置園藝工具的小屋。太陽又重新露頭,它的金色的光輝經過暴雨的洗滌,鮮亮地閃耀在天邊,閃耀在枝頭、小屋的牆上,以及依然濕潤的瓦片和屋脊上。一隻母雞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過的風把生長在牆縫裡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雞身上的羽毛也全都豎立起來,象一簇沒有感覺的、輕飄飄的東西似的,聽憑來風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陽光又使池水象鏡子一樣反照出池邊的景物,小屋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一塊桃紅色的斑紋,過去我還從來不曾注意到有這樣一塊斑紋。我發現水面和牆面泛起蒼白的微笑,同天空的微笑遙相呼應;我不禁激動萬分,舉起我已經收好的雨傘,嘖嘖地叫好。同時,我感到我不應該只限於叫出含義不清的嘖嘖聲,而應該把我欣喜的根由弄明白。

  也是在那一次,我才知道同樣的激動並不同時以預定的順序在每一個人身上產生。這得多謝一位路過的農民;當時他臉色已經不很痛快,我手舞足蹈,差一點把雨傘打到他的臉上,他的臉色就更陰沉了。我高興地說:「好天氣,是不是,出來走走真痛快。」他的反應卻很冷淡。後來,每當我看了半天書,有興致想找人聊聊的時候,我所盼望同我聊聊的朋友總是談興已過,但願別人讓他安心看書。倘若我孝心勃發,想到我的父母,並決定做點最能博得他們歡心的事,他們總偏偏在那個時候指責我早已忘記的一件過錯,他們偏偏趕在我打算撲上去吻他們的當口對我橫加訓斥。

  有時候,除了孤獨給予我的激動外,還有另一種我無法判明的興奮心情,那是由一種欲望引起的,我盼望眼前突然出現一位農家女子,好讓我擁進懷裡。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思緒中間,突然萌生這樣的念頭,而且我都來不及確切地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快感不過是一切思緒所給予我的快感的一種昇華。那時我所想到的一切——覆蓋著瓦片的屋頂在水面上形成的桃紅色的倒影,牆縫裡的野草,我早就想去看看的魯森維爾的村落,森林裡的樹木,教堂的鐘樓,都由於我內心感受到那種新的激蕩而具有進一步的價值,因為我認為正是這一切激起了我快感的昇華,它象一股強勁的、神秘莫測的順風,鼓滿了我的風帆,仿佛要把我更快地送進這一切的懷抱。但是,盼望有姑娘出現的念頭對於我來說固然給妖嬈的自然增添某種迴腸盪氣的魅力,反之,大自然的魅力也讓少女過於局限的嫵媚得到了擴展。仿佛樹木的婀娜也體現了姑娘的美,仿佛遠眺所見的自然風光,魯森維爾的村落,我那年所讀過的書,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要由姑娘的一吻來傳遞給我似的,我的想像一經觸及我的肉體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象電流傳遍我想像所及的每一個角落,於是我的欲望再也沒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浮想聯翩時經常有這種情況,那時習慣的作用暫時中斷,我們對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拋到一邊,我們由衷地相信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生命別具一格,自有它獨特的個性,所以,我的欲望所召喚的姑娘對我來說並不是這類人物的一般典型,並不只是女性,而是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產物。因為,在那時,凡身外之物,無論大地還是生靈,我都覺得格外可貴,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實的生氣;它們在成人的心目中就沒有這麼可貴、這麼真實。而大地呀,生靈呀,那時與我緊緊相連。我想要見到梅塞格利絲或魯森維爾的農家女,想要見到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正同我想見到梅塞格利絲的風光、巴爾貝克的景物一樣。如果我隨心所欲地改變她們所處的環境,那麼她們可能給予我的愉快就會變得不那麼真實,我甚至會對這種愉快失去信任。在巴黎結識一位巴爾貝克的漁家女或一位梅塞格利絲的農家女,簡直就象得到我在海灘上從未見過的貝殼,收下一簇我在樹林裡沒有遇到的蕨草,等於把環境給予我的愉快從她給予我的愉快中剔除,然而我想像中的她是被自然美景所簇擁的。倘若我在魯森維爾的森林中徜徉,卻碰不到一位可以擁抱的農家姑娘,那就無法認識森林隱秘的寶藏,無法認識它深層的美。我想像中只見那位姑娘周身披滿樹葉的投影,她在我的心目中本身就是一株當地生長的植物,只是在品位上比其它植物更高級,她的結構可以使我更深入地領略到當地的氣息。我之所以那麼輕易地認准這一點(而且相信她為了使我體會更深而給予我的愛撫也是別具一格的,除了她之外,別的姑娘不可能讓我體會到那樣的愉快),因為我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還很幼稚,還沒有把贏得各種女人的心、從不同的女人那裡得到的愉快加以抽象,還沒有把這種愉快概括成一個普遍適用的概念:把不同的女人只看作取得同一愉快的工具,彼此可以任意變換。可是當時,我思想中的這種愉快甚至不是孤立地、與其他事物無關地、自成一格地存在著的,既沒有為追求女人而追求的目的,也沒有事先感到心亂如麻之類的經驗。好似一想到它就能唾手可得;把它稱作愉快倒不如稱作姑娘的魅力更妥貼;因為我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超脫自己。這種暗自期待的、內在的、隱秘的快感,只在某些時候達到高潮,那就是當我們身旁的哪位姑娘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們,吻我們,引起了我們另外的愉快的時候,那種愉快在我們的感覺中,尤其象一種感激涕零的衝動,感激她的由衷的善意,感激她對我們令人心醉的惠顧;我們把這種善意、這種青睞比作恩典,比作使我們得到滿足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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