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二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臨一潭深澗、背靠灌木叢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路上。所以,我們常在散步時遇到他的女兒駕駛一輛輕便貨車飛快地從我們身邊馳過,近年來,我們見她已不再獨來獨往,總有一位年紀比她大的女友陪伴著她,那人在這一帶名聲不好,後來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說:「凡德伊先生准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語迷住了心竅,才聽不到人家背後的議論。他平時聽到一句不得體的話都會面紅耳赤的,如今居然允許自己的女兒跟那樣的女人在家裡出出進進,還說那女人不平凡,感情豐富,在音樂方面更有不同尋常的才情,可惜她過去沒有得到發揮。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並不關心他女兒的音樂修養,而是教唆她幹別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這麼說過;事實上,一個人凡同誰有過肉體上的關係,總能使那個人的親屬對他(或她)的精神品質產生由衷的欽佩。肉體之愛儘管受到那樣不公正的詆毀,卻能迫使每一個落入情網的人把內心的善良和獻身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他(或她)的親朋好友感到光彩奪目。貝斯比埃大夫多虧他那副大腦門和那兩條濃眉,可以隨心所欲地扮演壞蛋,但他的模樣卻根本不象,所以不會有損于他作為大好人的不可動搖、但名不副實的聲譽。他用粗魯的語氣說了下面這番話,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夥兒逗得笑出了眼淚:「敢情!據說這娘兒們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樂。看來真讓您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細。昨天,那個當爸爸的還跟我這麼說呢。怎麼說,那丫頭愛好音樂沒錯,我不贊成壓抑孩子的藝術天分。顯然,凡德伊也不贊成,況且他自己還跟他女兒的女朋友一起玩音樂呢。哈!天曉得。他們家成了音樂窩了。你們笑什麼呀?只是那幫人音樂玩得太過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濟,都站不穩了。」

  那一陣,我們發覺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遠遠瞅見熟人,他就繞道走開;幾個月裡他明顯地老了許多,愁眉苦臉。凡跟他女兒的幸福沒有直接關係的事,他一概無心過問;他經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墳前。顯而易見,他內心痛苦得要死;誰都不難推測,他對於流言蜚語並非一無所聞。他全都知道,還甚至相信這是事實。對於一般人來說,無論他的德操有多麼高潔,遇到糾纏不清的情況,也許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劣跡朝夕相處,因為他無法識破那些披著偽裝的劣跡,因為它們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他感到難受,卻又無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聞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目睹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而說這些話、作這些舉動的人,偏偏是他有種種理由應予以愛憐的人。但是,要逆來順受,處於一般人錯誤地認為唯獨吉卜賽人才有的那種處境,對於象凡德伊先生這樣的人來說,會比別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誘發出來的東西,有時甚至只需調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調和孩子眼睛的顏色那樣,便能誘發出一種癖好來,而每當這種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起碼的安全時,就會出現吉卜賽人那樣的處境。不過,凡德伊先生或許對他女兒的行為有所瞭解,他對於女兒的寵愛卻並不因此而稍減。事實鑽不進我們的信念的領域,既不會產生信念,也不會摧毀信念;它們儘管持之以恆地駁斥我們的信念,卻不能動搖我們人的信念;倘若誰家連續遭難,疾病災禍下斷降臨,也決不會使這家人懷疑上帝的仁慈和醫生的高明。但是,當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觀點從名聲的角度,為自己和自己的女兒著想時,當他力圖使自己同女兒一起躋身於受到普遍尊敬的人們的行列,他就不免有社會成見,同貢佈雷最敵視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見毫無二致,他發覺自己已經同女兒一起沉淪到最為人不齒的末流,於是他的舉止近來變得自卑、謙恭,見到誰都象從下賤之處仰慕高高在上的貴人(儘管有人過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還表現出一種竭力高攀的傾向,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會有的一種機械反應。有一天我們正同斯萬先生在貢佈雷鎮上的一條街上走著,從另一條街上出來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們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萬先生便同他聊了好久。斯萬先生是那種見過世面的上流人,言談舉止透出體恤下情的仁慈,他不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見統統消除,還能從別人蒙羞的處境中找到可以寬恕的理由。這種寬厚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難能可貴,從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滿足。過去,他從未同凡德伊先生交談過,今天,他在向我們告辭之前居然問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讓他的女兒去當松維爾玩玩。這樣的邀請在兩年前肯定會使凡德伊先生大為惱怒的,可是今天他卻為之感激涕零,並由此而認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淺地接受。他覺得斯萬先生對她女兒如此厚道,這本身就是對他的一種體面的、親切的支持;他想或許不乘機利用為好,心領他的好意豈不更美嗎?

  「他多風雅啊,」斯萬向我們告辭之後,他連聲歎道,那口氣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子,對一位公爵夫人的風度佩服得五體投地似的,儘管公爵夫人又醜又老,她卻打心眼兒裡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懷有同樣的激動。「他多風雅啊!可惜他同一個門戶不當的女人結了婚,真令人痛心!」

  當時,最真摯的人言談中也不免摻雜許多虛情假意,跟這個人說話的時候,總把對他的看法忘得一乾二淨,等他一走,又趕緊對他評頭論足。我的長輩們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萬的婚姻不當,說它背離原則,不合規矩(他們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則和規矩,以表示他們跟他一樣,都是規矩人),顯然,言下之意,認為凡德講先生家倒從沒有類似的越規行徑。凡德伊先生沒有讓他女兒上斯萬家去玩。倒是斯萬先生因此而感到遺憾,因為,每當他遇到凡德伊先生,臨分手時總要問問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況,他認為那人准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臨了,他還總不忘記問一句要緊話:什麼時候凡德伊先生準備帶他的千金光臨當松維爾?

  由於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是我們到貢佈雷鎮外散步的兩條路線中較短的一條路線,所以我們總在天氣變化不定的日子才去,於是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天氣經常是潮濕的,而我們的眼光也始終盯住魯森維爾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裡枝繁葉茂,必要時我們可以去避雨。

  經常是太陽藏在一片雲彩的後面,雲彩使太陽的臉龐改變模樣,太陽又把雲彩的邊緣抹上黃色。田野雖依然明亮,但沒有光彩,草木生靈似乎都懸在半空,魯森維爾那邊的小村落在天邊精緻而細密地刻下一幅鱗次櫛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陣輕風驚起一隻烏鴉,它撲撲地飛到遠處又重新落下,遠處白堊堊的天空把樹林襯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裡點綴爐壁的釉磚,藍得發亮。

  有時候,眼鏡鋪廚窗裡的晴雨錶所預告的那場雨終於開始落下,雨點象列隊飛翔的候鳥,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們彼此緊挨著,在迅速的飛馳中,沒有一滴離隊,每一滴雨水都不僅各守其位,還帶動著後面的雨點緊緊地跟上,天色頓時象飛過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來。我們跑到林中去避雨。陣雨過後,偶爾還掉下幾滴懶洋洋慢吞吞的雨點,我們也顧不得了,只管走出樹林,因為那種雨點只在樹葉間嬉戲。地上幾乎已經幹了,而樹上倒還有不止一顆兩點在葉脈間追逐,或者掛在葉尖休息,迎著陽光閃爍,冷不防地從它停歇的枝頭落下,滴到我們的臉上。

  我們還經常慌慌張張地跑到聖安德烈教堂的門廊下同聖徒和長老們的石雕塑像在一起避雨。那座教堂的法國風味多濃烈呀!門上的聖徒、國王、騎士,各人手執一枝百合花,或參加婚典,或出席葬禮,都維妙維肖地表現出在弗朗索瓦絲心目中他們所應有的那種神情。當年的雕塑師還刻畫了亞裡士多德和維吉爾作品中的故事場面,但是,手法上卻與弗朗索瓦絲在廚房裡隨口提到聖路易往事的語氣相仿,聽她的語氣好似她本人認識聖路易,對他的為人了如指掌,而且一般來說,提到他總是為廠把他跟我的外祖父母作對比,照她看,我的外祖父母不如聖路易「公正」。我們可以感覺到,中世紀的石雕藝術家和中世紀的這位(一直活到十九世紀為我們掌勺烹調)女農民對於古代歷史或基督教歷史的概念,顯然都既不準確又樸實單純,他們的歷史知識不是從書本中得來的,而是直接來自古老的、在口頭代代相傳、世世接續的傳說,原先的模樣雖說已經難以辨認,但它始終具有活躍的生命力。我從中認出另一位貢佈雷的人物,他也在聖安德烈教堂的奇特時代的雕塑群像中得到了預示,那就是加米雜貨鋪的小夥計,年輕的戴奧多爾。弗朗索瓦絲居然也感到他是本鄉本士、古道熱腸的牢靠人,所以,當我的萊奧妮姨媽病情加重,弗朗索瓦絲單獨一人已無法幫她翻身,抱她坐到靠椅上去的時候,她寧可去叫戴奧多爾幫忙,也決不讓幫廚女工上樓去「討好」我的姨媽。而那位平日被人們公正地看作搗蛋鬼的小夥子,內心卻充滿了聖安德烈教堂浮雕裡的精神,尤其是充滿了弗朗索瓦絲認為對「可憐的病人」、對她的「可憐的女東家」應該懷有的那種敬愛之情。他把我的姨媽的頭扶上枕頭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既天真又熱忱,跟浮雕中手持蠟燭圍繞在虛弱的絲母跟前的天使一樣,仿佛那些灰禿禿的石雕的面容跟冬天的樹木似的,不過暫時處於一種休眠狀態而已,早晚會在象戴奧多爾那樣既敬畏神尊又透出狡猾、紅得好比熟透的蘋果似的千百張老百姓的臉上重新煥發出奕奕的生氣。有一位女聖徒的形象,已經不再象那些天使一樣依附在石頭上了,而是從門廊的群像中脫身而出;她的身材比真人高大,端立在一座石基上,仿佛站在一張板凳上免得雙腳沾到潮濕的土地似的;她的面容豐滿,結實的乳房鼓起了胸口的衣衫,象裝在麻袋裡的成熟的果實;狹窄的腦門,短小而淘氣的鼻子,深陷的眼窩,活脫是一副當地農家女的健壯、粗獷而潑辣的模樣。造型上的這種惟妙惟肖,給塑像精微入理地注入一種我原先沒有期望看到的柔美的情致。經常有幾位村姑也象我們一樣前來避雨,她們的音容體態更佐證了塑像造型的準確,正如在石刻的枝葉旁邊的縫隙裡長出的野枝野葉,仿佛有意要跟雕塑作個對比,以使人認識到藝術作品刻畫得多麼逼真在我們的正前方,魯森維爾遙遙可見,那兒是一片樂土呢,還是遭到天罰的罪惡之地?反正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有時我們這兒的雨已經停歇,魯森維爾仍繼續象《舊約》裡說到的那個村子一樣受到暴雨的懲罰,如注的雨水象一條條鞭子抽打著城裡居民的房屋,有時它又得到了上帝的寬恕,重新露面的太陽把象祭台聖器上反光一樣的長短不齊的金色光芒流蘇般地垂到魯森維爾的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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