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一


  「快啊,希爾貝特,快來;你在幹什麼呢?」一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太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裙,用權威的口吻,尖聲地叫道。離她不遠,還有一位我不認識的先生,身穿斜紋便裝,盯著我看;他那對眼珠子簡直象要從眼眶裡躥出來似的;小姑娘頓時收斂了笑容,拿著鏟子走開了,也沒有回頭看我,她顯得那麼聽話,那麼有城府,讓人捉摸不透。

  就這樣,希爾貝特的名字傳到了我的耳畔,簡直象符咒一般,刹那間把一個模糊不清的形象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也許有一天還能使我重新見到她。就這樣,這名字傳了過來,就象綠色的噴水管中噴出的水珠,那樣尖利、那樣沁人心脾地灑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叢之上;它用純潔的空氣滲透它所經過的地區,並以繽紛的虹彩籠罩那個地區,它還以它所指的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個地區隔絕起來,成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遊的人們專有的禁地;這一聲呼喚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頭,表明了他們親密的關係,表明他們同她、同她神秘的生活是親密無間的,我更覺痛心,因為我無法進入那個神秘的天地。

  有那麼一小會兒(當時我們正在走開去,我的外祖父悄聲說「斯萬也怪可憐的,他們讓他扮演什麼角色!故意把他打發走,讓她好跟夏呂斯廝混,那男的就是夏呂斯,我認得!還有那個小姑娘,也參與進這類醜事當中!」)我忽然產生如下的印象:希爾貝特的母親口氣那麼厲害,她都不敢頂嘴,說明她並非高不可攀,也得聽命於人;這個印象減輕了一點我的痛苦,給了我些許希望,也使我的愛戀之情有所收斂。但是,這種愛戀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內心升騰起來,仿佛是一種反應,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過這一反應來同希爾貝特並起並坐,或者把她也貶到同樣的水平。我愛她,我後悔當時沒有來得及想到什麼妙語氣氣她,讓她傷心,迫使她記得我。我覺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轉身回去,聳聳肩膀對她喊一聲:「您真醜,瞧您這怪樣,叫我噁心!」然而,我沒有這樣做,只是走開了,心裡留下了這個紅頭髮、皮膚上佈滿紅色雀斑、手裡拿著一把鏟子、笑著向我投來呆板而隱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的形象,並把它作為我這樣年齡的孩子因無法違拗自然法則而不能得到的某種幸福的首例。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聽到呼喊的那片桃紅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這名字的魅力還將征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結識並沒齒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經紀人的職業,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裡舍大街的那個令人斷腸的地區,都因與她有關而增光添彩。

  「萊奧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裡便說道,「剛才你要是能跟我們一起散步才好呢。你一定不認得當松維爾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麼喜歡的桃紅色的山楂花帶回來送給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萊奧妮姨媽講述我們在散步中的見聞,既是為了哄她高興,也許還因為我們沒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慫恿她下床,出門走走,況且我姨媽原先很喜歡斯萬的那個宅院,斯萬是她接見的最後一位客人,那時她早已閉門謝客了。而如今,倘若斯萬前來探問她的近況(她是我們家唯一的斯萬還要求見見的人),她會讓人回話說,她累了,請他下次再來;同樣,那天晚上,她聽罷外祖父的敘述,便說:「是啊,等哪天天氣好,我坐車去那兒的花園門口看看。」她這麼說倒是誠心誠意的。她很想再見見斯萬,重睹當松維爾的芳華;但是,她力不從心,真要這麼做恐怕會累垮的。有時候,天氣晴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妝;可是還沒有跨出門檻她就感到累了,忙著要上床。在她身上,已經出現「人到老年萬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來得早而已。她什麼事都無心去做,只等著死亡臨頭,早早地把自己象蠶蛹一樣地裹在繭中。我們可以看到,有些人壽命很長,但在他們的晚年,即使當年曾是形影不離的情侶,即使當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友,到了一定年紀,他們也不再為聚首而離家遠行,甚至不再互致信劄,他們認定了在這塵世間他們已無心曲可通。我的姨媽大概也心中有數,她不會再見到斯萬,不會再出門,但是這種我們可能覺得痛苦難忍的幽閉生活,她大概倒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精力衰退,每天都感到困頓不濟,不得不劃地為牢約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個舉動,即使不感到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這樣,不活動、與世隔絕、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攝身養息的舒適和悠閒。

  我的姨媽沒有去看桃紅色山楂花堆豔疊錦的花籬,但是,我每次都要問我的長輩:她會不會去?她從前是不是常去當松維爾?我想方設法抓住機會讓他們提到斯萬小姐的父母和祖父母,因為他們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樣偉大。斯萬這個姓對我簡直具有神話般的色彩,我跟我的長輩聊天的時候,我如饑似渴地盼望他們提到這個姓氏,雖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口,但是我拐彎抹角地引導他們觸及同希爾貝特和她的家族有點關係、甚至牽涉到她本人的一些話題,好讓我感到離她不至於太遠;我有時會突然迫使父親開口,譬如說,我假裝以為外祖父的職務早就是我們家祖傳的行業,或者假裝以為萊奧妮姨媽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籬是在公家的地界內,我的父親就會糾正我的說法,告訴我:「不對,這個職務原先是由斯萬的父親承擔的,那座花籬在斯萬家的花園裡。」於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氣,因為斯萬這個姓,沉重地壓在我心中永遠銘記的那個部位,使我透不過氣來,每當我聽到它,總覺得它比別的一切更豐滿;它之所以特別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喚過千遍萬遍。它引起我一種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長輩們索取這種快感。由於這種快感如此巨大,他們得耗費許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們並不能得到補償,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這並無快樂可言。所以,我往往轉移話題。出於謹慎,也出於顧忌。但是,當他們一說出斯萬兩字,我賦予這個姓氏的種種特殊的誘惑力又都活躍起來。那時,我突然感到,我的長輩們對它的魅力也不能無所感觸,他們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場,發現我的著迷之處,不僅不責怪我,甚至同我共鳴,我簡直就象把他們征服、把他們帶壞似的感到無比地內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決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動身的那天早晨,為了照相,他們給我卷了頭髮,並小心翼翼地給我戴了一頂我從未戴過的帽子,給我穿了一件絲絨的外套。我的母親到處找我,終於在與當松維爾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當時我正流著眼淚。摟住了長滿尖刺的樹枝在向山楂樹告別,而且,我跟悲劇中的王妃那樣,只覺得無用的衣飾是不堪忍受的負擔,把我的頭髮做成堆在額前的小鬈鬈,實在是多此一舉,我並不感恩,反而恨恨地扯掉卷髮紙,把它們同我的那頂嶄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腳下①。我的母親並沒有因為我流淚而感動,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給糟蹋了,不禁叫出聲來。我聽不見她的叫喊,只顧哭著說道:「我可憐的小山楂樹啊,不是你們使我傷心,逼我走。你們從來也不讓我痛苦!所以我將永遠愛你們。」我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對它們許願說,我長大之後,決不象別人那樣荒唐地過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聽那些無聊的敷衍,而是要到鄉下來探望第一批開花的山楂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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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裡,普魯斯特間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劇《費德爾》中的臺詞:「這無用的衣飾,這層層的紗,壓得我好苦!是誰以多事的手給我把頭髮卷成這樣,並細心地把發卷優美地堆在額前?」(第一幕第三場)

  我們去梅塞格利絲那邊散步時,一走進田野,就再也離不開田野了。風好象通過一條無形的小路,無時無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覺得風是貢佈雷獨有的神仙。每年,我們一到貢佈雷,為了切實感受一下我確已身臨其地,我總要登高去尋覓風的足跡。它在犁溝裡跑著,叫我跟在後面追趕,在梅塞格利絲那邊,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幾十裡都不見溝壑的平原上,風總在人們的身邊吹拂。我聽說斯萬小姐經常去朗市住幾天,雖然離這兒有幾十裡之遙,由於中間沒有阻隔,距離也就相對地縮短了。炎熱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輕風從極目處吹來,把遠方的麥梢壓彎,然後象起伏的波浪馳遍寥廓的田野,接著它暖暖乎乎地、悄聲細語地伏到我腳下的野草叢中。我與她共有的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們更接近,把我們聯結在一起。我當時想,這股輕風曾從她的身邊吹過,風的悄聲細語傳來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聽不懂罷了。所以,風吹拂過我的跟前時我擁抱了它。左邊有一個村莊,叫尚比歐村(本堂神甫稱它為CampusPagani——異教莊)。右邊,在一片麥田的上面,遙遙可見聖安德烈教堂的兩座鐘樓,雕琢得很精緻,頗有鄉土風味,它們也跟麥穗似的,尖尖翹翹,瓦片蜂窩般地一格格緊扣成行,象正在變黃的麥粒。

  蘋果樹的樹葉,長得與其它果樹不同,一般人不會認錯;在綠葉的襯托下,枝頭間距對稱地綻開一團團寬瓣的、白緞般發亮的花朵,或者半懸著一簇簇羞紅的、欲開還閉的蓓蕾。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我第一次注意到蘋果樹在陽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圓圓的樹蔭,夕陽在樹葉下面斜投下一絲絲金線;我看到父親用手杖截斷那絲絲金線,而它們卻寧折不彎。

  有時,下午的天空中出現蒼白的月亮,象一朵白雲在悄悄地運行,沒有光澤,好比沒有登臺的女演員,穿著平時的服裝,不事聲張地悄悄坐在劇場裡看看同行的演出,但願不引人注意。我喜歡在畫上、在書中見到月亮的形象,但是當年我所欣賞的那些藝術作品,與今天我覺得把月亮描繪得很美、甚至都認不出那是月亮的藝術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早年,在布洛克打開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維更傾向於纖細的和諧之前是這樣的。那些作品,例如森蒂納的某部小說,格萊爾的某幅風景畫,把月亮描繪成清晰地懸掛在天空的一彎銀鐮,諸如此類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樣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見到我喜歡這類作品就很生氣。她們認為,給孩子們看的作品,孩子們看後由衷地表現出欣賞趣味的作品,應該是一個人成年之後仍歎賞不已的作品。在他們的心目中美學價值一定是同具體的物質一樣,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內心經過一些等價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醞釀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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