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三〇


  我們在柵牆外停了一會兒。丁香花已盛極而衰。有幾株依然托出精緻的花團,象一盞盞鵝黃色的吊燈,但枝葉間許多部分的花朵,雖然一星期前還芳香如潮,如今卻已萎蔫、零落、枯黃、乾癟,只象一團團香氣已消的泡沫。我的外祖父指點著對我的父親說,自從他同斯萬先生在斯萬太太去世的那天在這裡一起散步以來,這園內的景物哪些依舊如故,哪些已經改換模樣。他抓住機會又把那天散步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們的眼前是一條兩邊種植著旱金蓮的花徑,它在陽光的直射下向高處伸展,直達宅門。右面則相反,花園在一片平地上鋪開。被周圍的大樹覆蓋的池塘雖是當年斯萬老先生雇人開挖出來的,但這花園中最著斧鑿痕跡的部分也只是對自然的加工;有幾處天然特色始終在它們的範圍內保持著獨特的權威,它們置身於花園就象置身於沒有經過加工的自然環境中一樣,公然挑出自己本來就有的特色。展示這些天然特色極需一個僻靜的環境,而在人工點綴之上它們自有一種孤幽的意韻:例如花徑下的人工池塘邊,兩行交相栽植的勿忘我和長春花組成一頂雅致的藍色花冠,箍住了水光瀲灩的池塘的前額,菖蒲象軒昂的王公揮落它們的寶劍,一任他們統治水域的權杖上紫色、黃色的零落的百合花徽,散落在澤蘭和水毛茛的頭上。

  斯萬小姐的遠行使我失去了有幸在花徑一見她的倩影的可怕的機緣。不能結識這樣一位享有殊榮、與貝戈特為友、能同貝戈特一起參觀各處教堂的少女,應算是有幸抑或不幸呢?因為若與她相遇,自慚形穢的我必受到她的輕視;可是,由於她不在,我雖生平第一次得到靜觀當松維爾園內景色的機會,卻只覺得了無情趣。對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來說,情況倒似乎相反,他們也許覺得女主人們不在反給整個莊園增添宜人的氣氛,使它具有難得的美(猶如登山之日巧遇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因而今天到這邊來散步就格外適時。我真盼望他們的算計落空,突然出現奇跡,讓斯萬小姐陪伴著她的父親雙雙來到我們的眼前,使我們不及躲避,只好同她結識。

  這時我忽然發現草叢裡有只籃子被遺忘在一根釣魚杆的旁邊,魚杆上的漁漂還浮在水面。我趕緊設法轉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的注意,生怕他們發現她可能在家的些許跡象。不過,斯萬倒曾經跟我們說過,他這回出門有點不合時宜,因為家裡有人住著。那麼說,這魚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徑間聽不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一隻不見蹤影的鳥不知在丈量哪棵樹的梢頭,它千方百計地要縮短白晝的長度,用悠長的音符來探測周遭的僻靜,但它從僻靜中得到的卻只是調門一致的反響,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靜,仿佛它本來力求使一瞬間消逝得更快,結果反使那一瞬間無限延長了。天空變得凝滯,陽光徑直射下,讓人想躲也躲不開;小昆蟲們無休止地騷擾平靜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夢見了想像中的彌漫無際的漩渦,仿佛在迅速地把軟木漁漂拖進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從而更增長我初見漁漂時的惶惑之感,漁漂幾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隨時都會沉入水中,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既想結識斯萬小姐又怕見她的雙重心情,考慮是否該去告訴她魚已上鉤。這時,已經走上通往田野小路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驚訝地發現我沒有跟在後面便轉身叫我,我只得趕上前去。我覺得小路上掠過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籬象一排教堂被堆積的繁花覆蓋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大的迎聖台;繁花下面,陽光象透過彩繪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膠似漆的芳香縈繞著繁花組成的聖台,我的感覺就如跪在供奉聖母的祭台前一樣。花朵也象盛裝的少女,一個個若無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輝的雄蕊;纖細的花蕊輻射開去,象火焰式風格的建築的助線,這類線條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級平添光彩,也使彩繪窗上的豎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綻開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潔白的肉質花瓣。相比之下,幾星期之後,也要在陽光下爬上這同一條小路的、穿著一色粉紅的緊身衣衫、一陣輕風便可催開的薔薇,將會顯得多麼寒傖、多麼土氣啊!

  我雖留連在山楂花前,嗅著這無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進我不知所措的腦海,把它在飄動中重新捉住,讓它同山楂樹隨處散播花朵的、洋溢著青春活力的節奏相協調——這節奏象某些音樂一樣,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絕的芳香給我以無窮的美感,但它偏偏不讓我深入其間,就同那些反復演奏的旋律一樣,從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奧秘處。我暫且扭身不顧,用更新鮮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縱目遠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籬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麗春花和幾莖懶洋洋地遲開的矢車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點綴一幅掛毯的邊緣似的點綴著那片陡坡,掛毯上疏朗的林野圖案一定顯得格外精神吧;而更為稀疏的花朵象臨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訴我那裡有無垠的田野,起伏著滾滾的麥浪,麥浪之上是靉靆的白雲。而在田野邊緣孤然挺立的麗春花,憑藉一堆肥沃的黑土,高舉起迎風燃燒的火炬,我一見到它心頭便怦然跳動,就象遠遊的旅人在一片窪地瞅見嵌縫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經觸礁的船隻,還沒有見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聲:「大海!」

  然後,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觀賞傑作似的,總以為暫停凝視之後再回頭細看才更能領略它的妙處。但是,儘管我用手擋住周圍的東西,只給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朵在我內心所喚起的感情卻依然晦暗不清,渾渾噩噩,苦於無法脫穎而出,去與花朵結合。那些山楂花無助於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無法仰仗別的花朵。這時,我的外祖父給了我這樣一種愉快,其感覺好比我們看到我們所偏愛的某位畫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們所熟悉的其他作品大不一樣;或者我們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麼一幅油畫,過去我們只見過它的鉛筆草圖;或者聽到那麼一首配器華麗的樂曲,過去我們只聽過它的鋼琴演奏。外祖父指著當松維爾的花籬叫我,他說:「你是愛山楂花的,看看這株桃紅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確實,這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紅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節日盛裝,是真正的節日盛裝啊!只有宗教節日才算真正的節日,不象世俗節日隨便由誰胡亂定在某一天,既無節可慶,基本上又無慶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麗,因為層層疊疊綴滿枝頭的花朵,使滿樹象洛可可風格的花哨的權杖,沒有一處不裝點得花團錦簇,而且,更因為這些花是「有色」的,所以根據貢佈雷的美學觀點,它們的質地更為優良,這從市中心廣場各家商店、乃至於加米雜貨鋪的售價貴賤即可窺其一斑:桃紅色的餅乾不是比別的餅乾貴些麼。我自己也一樣;認為抹上紅色果醬的乾酪更值錢,其實這無非是他們答應把搗爛的草莓澆在乾酪上面罷了。而眼前的這株山楂偏偏選中了這樣一種食品的顏色,這樣一種使節日盛裝更加豔麗的顏色(因為它讓節日盛裝顯得品位更高雅)。這類顏色因為豔麗,在孩子們看來,仿佛格外美麗,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覺得比別的顏色更充滿生氣,更自然,即使他們認識到顏色本身既不能解饞,也不會被裁縫選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驚喜之外,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樣,分明地感覺到它的喜氣洋洋中並無絲毫的矯揉造作,沒有人為加工的痕跡,全是大自然自發的流露,那種天真可掬之態,可與村中為在街旁搭一張迎聖祭台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滿樹堆砌,弄得既豪華又有鄉土氣的顏色過於嬌豔的花朵相比。樹冠的枝梢,象遇到盛大節日供在祭臺上的,外面裹著紙質花邊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細長的梢頭綴滿了千百顆淡紅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綻,好比一盞桃紅色的石杯,讓人綽約地看出杯心的一點殷紅,它們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違拗的品性,它不論在哪裡發芽,不論在哪裡開花,只能是桃紅色的;它擠在花籬之間跟盛裝的姑娘躋身于只穿家常便服、不準備外出的婦女們之中一樣;它已經為迎接「瑪麗月」作好一切準備,甚至仿佛已經成為慶典的一部分;它穿著鮮豔的淺紅色盛裝,那樣光采奕奕,笑容可掬——這株信奉天主的、嬌美可愛的小樹啊!」

  花籬扶疏間,可以隱約看到園內有一條花草夾道的小徑,除茉莉、三色堇和韭葉蘭之外,還有紫羅蘭打開了它們的錢包,象科爾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著芳香,顏色近似凋謝的玫瑰;一條長長的水管盤旋在礫石鋪就的臺階上,紮滿小孔的噴頭在香氣被水潤透的鮮花的上面垂直地展開一面由彩色水珠組成的棱鏡般的團扇。忽然,我驚得無法動彈了,仿佛眼前的景象不僅呈現於我們的視覺,還要求我們以整個身心來作更深入的感應。一位頭髮黃得發紅的少女,顯然剛散步歸來,她手裡拿著一把花鏟,仰著佈滿雀斑的臉在看我們。她的黑眼珠炯炯閃亮,由於我當時不會、後來也沒有學會把一個強烈的印象進行客觀的歸納,由於我如同人們所說的,沒有足夠的「觀察力」以得出眼珠顏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每當我一想到她,因為她既然是黃頭髮,我便把記憶中的那雙閃亮的眼睛想當然地記成了藍色。結果,也許她若沒有那樣一雙讓人乍一見無不稱奇的黑眼睛,我恐怕還不至於象當年那樣地特別鍾情於她的那雙被我想成是藍色的黑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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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爾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產皮件著稱。

  我望著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說話,而只是為我的驚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個伏欄觀望的窗口,那目光簡直想撲上去撫摸、捕捉所看到的軀體,並把它和靈魂一起掠走;接著,我擔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隨時都可能發現她,會叫我過去,讓我離開她,於是我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蠻橫起來,硬是強迫她注意我,認識我!她卻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邊上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她定認為我們不值一理,所以她扭過臉去,冷淡而傲慢地側身,使自己的容顏不留在我們的視線之內。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親並沒有看見她,他們在繼續往前走;於是她斜眼朝我望來。她沒有特別的表情,甚至顯得視而不見,但眉宇間有一種含而不露的微笑,兩眼盯著我看。據我所掌握的有關禮貌方面的知識,她那種表情只能被認為是肆無忌憚的蔑視;她同時又做了個不體面的手勢,根據我記憶中的那些交際標準解釋,公然向不認識的人做出這種手勢,只有一個含義,那就是故意侮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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