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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勒格朗丹的微笑的目光作了最後的絕望的努力,達到柔和、迷人、坦誠和走神的極致。但他一定想到自己非作出回答不可了,便說:

  「我哪兒都有朋友,只要那地方有幾叢受傷的樹,雖被斫傷卻不倒下,彼此相依在一起,以悲壯的毅力齊聲向並不憐恤它們的無情的蒼天哀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父親象受傷的樹一樣頑強,象蒼天一樣無情地打斷他的話說,「我是為了岳母一旦有事,不要感到舉目無親,所以才問您,您在那兒有沒有熟人?」

  「那兒,跟哪兒都一樣,我誰都認識,又誰都不認識,」勒格朗丹不肯就此服輸,答道,「那地方我很熟悉,人卻所識無幾。但是那裡的景物本身同人差不多,同那些難能可貴、心靈纖細、遇到實際生活容易消沉的人一樣。有時候,您會在懸崖上遇到一幢古堡,它悄立在路旁迎著紅暈未消的晚霞,掂量自己的淒涼,那時金色的月亮已經升起,歸航的船隻撥開色彩斑讕的水面,把黃昏的火焰捧上桅尖,以黃昏的顏色染遍招展的旌旗;有時候,您能見到一幢普通的孤舍,模樣多少有點醜陋,顯得猥猥瑣瑣,但很有一點詩情畫意,其中蘊蓄著誰都看不透的某種秘密,既有無窮的幸福,也有不盡的失望。」他接著又象馬基雅維裡①那樣頗有心計地補充說道:「那是個不實際的地方,是個純屬幻想的地方,讓一個孩子去領略那裡的風光很不妥當。我們這位小朋友已經具有感傷的傾向,他的心靈天生善於領會這類情調,我若為他選擇一個散心的地方,決不會介紹他去那兒。那裡充滿情綿綿互訴衷腸、恨悠悠枉自惆悵的氣氛,對我這樣早已看破紅塵的老朽來說可能還算適宜,對於氣質尚未成型的孩子來說總是不健康的。相信我的話,」他著重地強調說,「那個海灣的水有一半已經是布列塔尼省流來的了。對於我這樣心臟並非沒有毛病的人來說,反正是那麼回事兒,據說,那裡的海水還有些鎮靜作用呢。不過有人還說未必。至於你這樣的年紀,小傢伙。醫生是禁用那裡的海水的。再見,各位芳鄰,」他這麼補了一句,便象往常那樣有意逃避似地突然離開我們;才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向我們伸出醫學權威的手指,把他的診斷作了如下的概括:「五十歲以前,不要去巴爾貝克,五十歲以後還得視心臟狀況而定,」他大聲向我們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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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基雅維裡(1469—1572):意大利政治家,外交家,作家,傳世的《君主論》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他主張政治不受任何道德的束縛,為達到目的可不擇手段。

  我的父親後來遇到他時又老話重提,還用盤問折磨他,但照樣白費工夫。勒格朗丹跟那種善於偽造古籍的騙子一樣,自有一套本領和廣博的學問,他只需使用其中的百分之一,便足以穩當地賺進一大筆錢,過上相當體面的日子。如果我們沒完沒了地盤問下去,他或許最終會胡扯一通景觀倫理學或者下諾曼第天文地理學,但決不會向我們供認他姐姐的住地離巴爾貝克僅兩公里,更不會義不容辭地為我們寫封介紹信。倘若他有絕對的把握相信我們不會利用這類介紹信,他倒大可不必那樣提心吊膽。按理說,根據平時的接觸,他應該對我的外祖母的性格有所瞭解:我們怎麼會利用這類介紹信呢?

  但他寧可避而不談。

  平時散步,我們總是早早就回家了,以便在晚飯前上樓去看看萊奧妮姨媽。初春時節天黑得早,我們回到聖靈街時家裡的玻璃窗上已反射出落日的餘暉,而在十字架那邊的樹林裡,一抹紫霞映在遠處的池塘中,常常伴隨著料峭寒意,紅色的夕陽在我的心目中卻同烤爐上的紅色的火苗相關連,因為烤爐上的肥雞對於我來說是繼散步的詩情陶醉之後的另一種享受,使我得到解饞、溫暖和休息的快樂。到了夏天,相反,等我們散步回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裡時,西斜的陽光正照到窗口,停留在大窗簾和簾繩之間,被分割成一束束、一條條,透過窗簾射進房來,給檸檬木的多屜櫃鑲嵌上一片片碎金,又象照射林中的草木叢似的,以耀眼的斜光細緻入微地照得滿屋生輝。但是,難得有那樣的日子:我們回來時櫃子上的臨時嵌飾已經消失,我們到達聖靈街時,窗戶上已經沒有夕陽的反照,十字架樹林那邊的池塘也已經失去了夕陽的紅光,甚至變成銀白色;一道長長的月光,融入池塘的粼粼細波之中,並且鋪滿整個水面。每逢那樣的日子,當我們走近家門時,就會看到門口有個人影;

  媽媽對我說:

  「天哪!弗朗索瓦絲在等候咱們呢。你的姨媽不放心了;

  咱們回來得太晚了。」

  我們顧不得脫掉外衣,趕緊上樓,好讓萊奧妮姨媽放心,並且以現身說法向她表明,同她想像的恰恰相反,我們一路上並沒有遇到不測,只是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天曉得,我的姨媽也明白,上那邊去散步什麼時候回得來就說不準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說,「我不是說著了嗎?他們果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了!天哪!他們一定餓壞了!你燉爛的羊腿擱了那麼半天一定發硬了。這麼說,回來就得一個小時!怎麼,你們居然去蓋爾芒特家那邊散步了!」

  「我還以為您知道呢,萊奧妮,」媽媽說,「我記得,弗朗索瓦絲是看見我們從菜園的小門出去的。」

  因為,在貢佈雷附近,有兩個「那邊」供我們散步,它們的方向相反,我們去這個「那邊」或那個「那邊」,離家時實際上不走同一扇門:酒鄉梅塞格利絲那邊,我們又稱之為斯萬家那邊,因為要經過斯萬先生的宅院;另外就是蓋爾芒特家那邊。說實在的,我對酒鄉梅塞格利絲的全部認識不過「那邊」兩字,再就是星期天來貢佈雷溜達的外鄉人,那些人,我們(甚至包括我的姨媽)全都「壓根兒不認識」,所以凡陌生人我們都認為「可能是從梅塞格利絲來的」。說到蓋爾芒特,後來我瞭解得更多一些,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當時,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若說梅塞格利絲在我心目中象天邊一樣遠不可即,無論你走多遠,眼前總有一片已經同貢佈雷不一樣的地盤擋著你的視線,那麼蓋爾芒特對我說來,簡直是「那邊」的極限,與其說有實際意義,倒不如說是個概念性的東西,類似赤道、極圈、東方之類的地理概念。所以,說「取道蓋爾芒特」去梅塞格利絲,或者相反,說「取道梅塞格利絲」去蓋爾芒特,在我看來,等於說從東到西一樣只是一種語焉不詳的說法。由於我的父親把梅塞格利絲那邊形容成他生平所見最美的平原風光,把蓋爾芒特那邊說成典型的河畔景觀,所以我就把這兩個「那邊」想像成兩個實體,並賦予它們只有精神才能創造出來的那種凝聚力和統一性。它們的每一部分,哪怕小小的一角,我也覺得是可貴的,能顯示出它們各自特有的品格,而這兩處聖地周圍的道路,把它們作為平原風光的理想或河畔景觀的理想供奉在中央的那些純屬物質的道路,卻等於戲劇藝術愛好者眼中劇院附近的街巷,不值一顧。尤其是我想到這兩處的時候,我把我頭腦裡的這兩部分的距離安置在它們之間,其實大大超過了它們之間的實際公里數;那是一種空想的距離,只能使它們相距更遠,相隔更甚,把它們各各置於另一個層面。由於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天、同一次、同時去兩邊散步,而是這次去梅塞格利絲那邊,下次去蓋爾芒特那邊,這種習慣使它們之間的界線就變得更加絕對,可以說把它們圈定在相隔遙遠的地方,彼此無法相識,天各一方,在不同的下午,它們之間決無聯繫。

  每當我們想上梅塞格利絲那邊去(我們不會很早出門,即使遇上陰天也一樣,因為散步的時間不長,也不會耽擱太久),我們就象上別處去一樣,從姨媽那幢房子的大門出去,走上聖靈街。一路上,打火銃的鐵匠鋪老闆跟我們點頭招呼,我們把信扔進郵筒,順便為弗朗索瓦絲捎口信給戴奧多爾,說食油和咖啡已經用完,然後,我們經過斯萬先生家花園白柵牆外的那條路出城。在到那裡之前,我們就聞到他家的白丁香的芬芳撲鼻而來,一簇簇丁香由青翠欲滴的心形綠葉扶襯著,把點綴著鵝黃色或純白色羽毛的花冠,探出柵牆外。沐照丁香的陽光甚至把背陰處的花團都照得格外明麗。有幾株丁香映掩在一幢被稱為「崗樓」的瓦屋前,那是守園人住的小屋,哥特式的山牆上面罩著玫瑰色的清真寺尖塔般的屋頂。丁香樹象一群年輕的伊斯蘭仙女,在這座法國式花園裡維護著波斯式精緻園林的純淨而明麗的格局,同她們相比,希臘神話裡的山林仙女們都不免顯得俗氣。我真想過去摟住她們柔軟的腰肢,把她們的綴滿星星般花朵的芳香的頭頂捧到我的唇邊。但是,我們沒有停下。自從斯萬結婚之後,我的長輩們便不來當松維爾作客了,而且為了免得讓人誤以為我們偷看花園,我們索性不走花園外那條直接通往城外田野的道路,而走另一條路,雖然也通往田野,但偏斜出去一大段,要遠得多。那天,外祖父對我的父親說:

  「你記得嗎?昨天斯萬說他的妻子和女兒到蘭斯①去了,所以他要乘機去巴黎住兩天。既然兩位女士不在,我們不妨從花園那邊過去,路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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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初版時,斯萬妻女不是去蘭斯,而是去夏爾特爾。後來普魯斯特決定把1914年至1918年的大戰也寫進小說,故而把貢佈雷改置於未來的戰區之內,即朗市與蘭斯之間(事實上,貢佈雷鎮是以夏爾特爾附近的伊利埃斯為原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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