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八


  「來陪陪你的老朋友吧,」他對我說,「你就像是遠方的旅客從我們一去不復返的國度送來的一束鮮花,讓我聞聞從你的青春的遠方送來的這些鮮花吧。許多年以前我也曾經經歷過群花爭妍的春天。來吧,帶著報春花、龍鬚菊和金盞花;來吧,帶著巴紮克的植物志中象徵摯愛的景天花,帶著復活節前開放的雛菊和復活節前的最後一場小雪尚未融化時已經在你姨祖母家的花園中播散芳香的雪球花;來吧,帶著百合花潔白的綢緞(那是配得上莎樂美那樣嬌美的身軀的裙料),帶著蝴蝶花斑讕的彩釉,尤其要帶來寒意猶存的料峭的清風,讓它為一早就守候在門口的兩隻彩蝶吹開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家裡的人起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我去陪伴勒格朗丹先生吃頓晚飯。倒是我的外祖母沒什麼也不願意相信他會不講禮貌:「你們自己也承認,他去教堂時穿得很樸素,跟講排場的人不一樣。」她還說,哪怕作最壞的估計,就算他是貪慕虛榮的人,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宜顯出有所察覺。說實話,連對勒格朗丹的態度最為反感的我的父親也許對他的舉止的含義都還存有最後一點懷疑呢。他的言行不正顯示了那種成府很深的人的品性嗎?他的態度跟他以前的言論明明是脫節的;我們無法根據他的自白來證實我們的懷疑,因為他不會老實招供的;我們只能依靠自己的感覺。但是,僅僅根據片斷的、不連貫的回憶,我們卻沒有把握確信我們的感覺會不受某種幻覺的愚弄。結果這些至關緊要的待人接物的態度往往只給我們留下一些疑團。

  我陪伴勒格朗丹在他家房前的平臺上用晚餐;那天晚上月色晴朗。「有一種幽靜的美,是不是?」他對我說,「正如一位小說家所雲,對我這樣心靈受過創傷的人來說,只有幽暗與寂靜最為相宜。你以後會讀到他的作品的。你知道嗎,孩子?一個人在一生之中會遇到那樣的時候,你現在還體會不到,那時候眼睛只能容忍一種光明,那就是在這樣月白風清的夜晚以幽暗提煉出來的光明;耳朵也只能聽到一種音樂,那就是月光用寂靜的笛子奏出的音樂。」我聽著勒格朗丹娓娓道來,他的話我聽了總覺得很入耳。但是我當時無法擺脫記憶的騷擾,我總忘不了最近第一次見到過的一位女士。我現在既然知道勒格朗丹同附近的一些貴族有交往,我想他或許認識那位女士,於是我鼓了鼓勇氣問他說:「先生,您是不是認識……蓋爾芒特家的那一位……那幾位女主人?」這個姓氏一經被我說出口,我感到非常高興,因為我總算對它採取了行動,把它從我的夢幻里拉了出來,賦予它一個客觀的、有聲的存在。

  但是,我發現我的朋友一聽到蓋爾芒特這個姓氏,他的藍眼珠中央立刻出現一個深褐色的漏洞,好象被一根無形的針尖捅了一下似的,眼珠的其它部分則泛起蔚藍色的漣漪。他的眼圈頓時發暗,他垂下眼皮,嘴角掠過一絲苦笑,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神卻象萬箭穿胸的美麗的殉道者,依然充滿痛苦。「不,我不認識她們,」他說,那語氣不象一句簡單的答話、普通的說明那樣自然而流暢;他說得一字一頓,又點頭又彎腰,好象在說一件別人不信、他為了說服對方不得不加以強調的事情,似乎他不認識蓋爾芒特只是出奇的偶然;同時他又裝成象不能回避某種尷尬局面似的,覺得與其遮掩不如痛快承認,好讓人家覺得自己很坦然,並無絲毫勉強之處,而是輕鬆、愉快、由衷地直認不諱;再說同蓋爾芒特沒有聯繫的這件事情本身也並不使他感到遺憾,相反是符合他的心願的,因為某種家庭傳統,例如道德原則或不便明說的誓約之類毫不含糊地禁止他同蓋爾芒特交往。「不,」他接著用自己的話來解釋方才的語氣,「我不認識她們,我也從來沒想結識她們;我始終珍惜我享有的充分的獨立。你知道,我其實多少是個雅各賓派。許多人勸我,說我不該不去結交蓋爾芒特,說我把自己弄得粗野不堪,象頭老熊。可是,這種名聲我才不怕呢,恰如其分嘛!說實話,這人世間我幾乎無所留戀,除了少數幾座教堂,兩三本書,四五幅畫;還有這樣的月夜,你的青春的微風把我的昏花的老眼已無法看清的鮮花的芳香吹到了我的跟前。」我當時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才能不去拜望陌生人?這又在哪一點上使你顯得象頭笨熊?但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勒格朗丹說的不盡是實話,他並不象他所說的那樣只愛教堂、月光和青春;他很愛住在宮堡裡的貴族,他很怕招他們的討厭,他甚至不敢讓他們發現自己的朋友當中有布爾喬亞,有公證人和經紀人的後代,倘若真相不得不暴露,他寧可自己不在場,躲得遠遠的,讓人「鞭長莫及」。他是貪圖虛榮的人。當然,他在我的長輩和我都十分愛聽的言談中,決不會透露半點趨炎附勢的痕跡。我若問他:「您認識蓋爾芒特家的人麼?」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就回答說:「不,我從來沒想結識他們。」可惜的是,回答這話的他實際聽命於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裡、從不出頭露面的另一位勒格朗丹,而這另一位卻能說出有關我們心目中的他,以及有關他貪圖虛榮的不少難避嫌疑的掌故來。其實,他剛才眼睛裡出現的那個漏洞,他嘴邊掠過的那絲苦笑,他語氣中那樣的過分強調,以及他一瞬間象勢利殉道者那樣萬箭穿心般的痛苦情狀,早已為另一位勒格朗丹作出了回答:「唉!你算是擊中我的痛處了。不,我不認識蓋爾芒特,別再揭我生平最疼痛徹骨的這塊傷疤了。」這位桀驁不馴、氣勢洶洶的勒格朗丹雖無另一位勒格朗丹的美妙言詞,卻有人稱之為「反射」的犀利無比的對應能力,故而巧於辭令的勒格朗丹還沒有來得及堵住他的嘴,他已經搶先表了態,害得我們的朋友處心積慮,力求彌補「另一個自我」不慎造成的壞印象,卻畢竟無濟於事,充其量只能勉強遮掩罷了。

  這倒並不是說勒格朗丹怒斥別人附庸風雅是言不由衷。他無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種人,至少靠他自己無法辦到,因為我們向來只知道別人熱衷於什麼,至於自己醉心之所在,我們略知的一二也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七情六欲只通過間接方式、只通過想像影響我們,而想像早已用體面得多的中間動機替換掉了原始動機。勒格朗丹的勢利之心決不會直接鼓動他去結交某位公爵夫人,而只會讓他充滿想像,使那位公爵夫人在他眼裡顯得集優雅品質於一身,他去接近她還自以為是仰慕一般俗人所無法賞識的她的才思和德操之類的動人品質,只有旁人才看清他其實同一般俗人不相上下,因為旁人瞭解不到他的想像力所發揮的中介作用,他們只看到勒格朗丹高攀貴族的活動以及與此相應的原始動機。

  現在我們家已對勒格朗丹先生不抱任何幻想了,同他的來往也大大疏遠了。媽媽每當發現他攀附高枝的新行徑,總覺得十分有趣。勒格朗丹本人則矢口否認,他仍把勢利稱作罪不容赦的行為。我的父親卻不能這樣坦然愉快地容忍勒格朗丹的假清高。有一年暑假,他們想讓我同外祖母一起去巴爾貝克度假。父親說:「我無論如何要把你們去巴爾貝克的這件事告訴勒格朗丹,我倒要看看他會不會主動地把你們介紹給他的姐姐。他一定還記得曾經跟咱們說過,他姐姐就住在離巴爾貝克才兩公里的地方。」我的外祖母倒認為既去海濱浴場就應該從早到晚在海灘上呼吸帶鹽分的空氣,沒有熟人才好呢,因為互相串門拜訪、結伴遊覽,會占去許多呼吸海風的時間,所以她主張不向勒格朗丹透露我們的度假計劃,她甚至擔心勒格朗丹的姐姐德·康布爾梅夫人不要偏在我們正打算去海邊釣魚的時候來到我們下榻的旅館,害得我們只能關在屋裡奉陪。媽媽對外祖母的擔心付諸一笑,她認為這種危險的威脅性不大,勒格朗丹未必會殷勤到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姐姐。結果,我們雖說沒有跟勒格朗丹談及巴爾貝克,而他也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有去那兒的打算,有一天傍晚我們在維福納河邊遇到他時,他竟「自投羅網」了。

  「今晚,雲霞中有些非常美的紫色和藍色,是不是,我的夥計?」他對我的父親說,「尤其是那藍顏色,與其說是空中的,倒不如說跟花朵一樣,藍得象瓜葉菊,掛在天上格外別致。還有那一小團桃紅色的雲彩,不也有花的色調嗎?象石竹,象繡球。只有在英吉利海峽,在諾曼第和布列塔尼之間的海邊,才能看到天空出現比這更富麗的花團錦簇般的雲霞。那裡,在巴爾貝克附近,離那一大片蠻荒之地不遠的地方,有個風物秀麗的小海灣;那裡熔金般的落日,奧吉谷地的夕陽,我倒並不在乎,因為它們並無多大特色也並無多大意趣;但黃昏時分在那片濕潤的空氣中,幾秒鐘之內天邊就綻出一束束藍的、粉的花朵,卻美得無法比擬,而且往往要過好幾個小時才會凋謝。有幾朵雲彩雖然不久就零落了,但它們的花瓣,鵝黃色的、桃紅色的,灑得滿天皆是,更是蔚為壯觀。在那個人稱銀河灣的小海灣裡,金黃色的沙灘仿佛比仙女星座裡的金髮仙女更情意綿綿,它們依偎著附近海邊嶙峋的峭壁,貼著那一溜以海難著稱的兇險的石岸,每年冬天有多少條頂風破浪的船隻在那裡觸礁啊!巴爾貝克!我們的地球上最古老的地質架,名副其實的地表硬殼,大海由此浩淼,土地至此而盡。阿納托爾·法朗士,我們的小朋友或許讀過這位迷人作家的作品吧?他曾經非常精采地把那個鬼地方描繪得終年煙霧茫茫,跟史詩《奧德賽紀》裡奚美良人①居住的地方一樣。如今在巴爾貝克那片古老而迷人的土地上,已經層層疊疊地蓋出了一批旅館,但並沒有破壞那裡的景觀,僅幾步之遙便能置身於原始風味的壯麗景色之中,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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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前七世紀居住在小亞細亞的古老部落。

  「是啊!您在巴爾貝克有熟人嗎?」我的父親問道,「這小傢伙正好要跟他的外祖母,也許還有內人一起到那裡去住上兩個月呢。」

  勒格朗丹望著我的父親,忽然出其不意聽到這句問話,他來不及把眼睛從我的父親的臉上移開,只好索性緊緊地盯著,嘴角泛起無可奈何的微笑。他望著我的父親的眼睛,那表情既友好又坦誠;他倒不怕正視對方,仿佛對方的面孔已經變得透明,甚至使他看到了面孔後面掠過的一朵顏色豔麗的雲彩,來為他提供心不在焉的藉口,好有理由為自己申辯:當別人問他在巴爾貝克有無熟人的時候,他仿佛正心不在焉想別的事,以至沒有聽到問話。通常,他這樣的眼光會引起對方發問:「您在想什麼?」可是我的父親有點惱火,偏要狠心地盤問到底:

  「您那麼熟悉巴爾貝克,您在那裡有熟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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