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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當我說,除了象有人生孩子之類難得遇上的事情之外,一般沒有別的變動打亂我姨媽的生活,其實我還沒有述及她單調的生活中每隔一定時間總要反復出現另一種單調的變化,那就是每星期六,由於弗朗索瓦絲總要在下午去魯森維爾的集市採購東西,所以午飯時間就提前一小時。我姨媽的生活每週一次受到這樣的破壞,她已經習以為常,結果她比別人更離不開這種變化,用弗朗索瓦絲的話來說,她已經「習慣成自然」,甚至如果哪個星期六按平常時間開飯,她反而覺得「亂了套」,非得用另一天提前開飯作為補償。對於我們大家來說,星期六提前吃飯則另有特殊的意義,我們覺得這樣更隨和、更可心。在離平時開飯還差一小時的時候,我們心想,再過幾秒鐘天香菜便可提前上桌,還能享用到格外開恩的攤雞蛋和受之不當的燉牛肉。星期六的這種不對稱的輪回成了一樁內政性、地方性、甚至全民性的小事件,它在平靜的生活和閉塞的社會中,造成一種民族聯繫,由談話、說笑以及有意誇張其辭的傳說提供熱門的主題:如果我們有誰具備史詩頭腦,這個主題就能化為一系列傳奇故事的核心。人們一早起床,還沒有穿戴齊全,就開始無緣無故地感到一股團結的力量而精神抖擻起來,彼此和顏悅色地、誠懇地懷著鄉土感情說道:「趕緊,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而我的姨媽甚至認為這一天比平常日子要長,她跟弗朗索瓦絲商量:「是不是給他們燉一塊小牛肉?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倘苦哪位粗心大意的人,在十點半鐘的時候掏出懷錶一看,隨口說:「還有一個半小時開飯。」那麼,人人都會樂於告訴他:「怎麼?您想什麼呢?別忘了今兒是星期六!」直到一刻鐘之後,當人們想到他竟如此粗心,還止不住會大笑一陣的,而且忘不了上樓去告訴我的姨媽,讓她也開開心。那天連天空也改變了模樣。午飯之後,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六的太陽在天上多遊逛了一小時。如果有誰一下想到早該出門散步,忽聽得聖伊萊爾的鐘聲才響兩下,不禁納罕:「怎麼?才兩點鐘!」(平日,兩響的鐘聲在白茫茫的、細波粼粼的河邊是見不到人影的,因為那時有人午飯還沒有吃罷,有人午眠正酣,路上人跡罕至,連垂釣的人都離開了河岸,只有寂寞的鐘聲孤單單地馳過僅留剩幾片懶雲還沒有離去的空闊的天邊。)這時大家都會異口同聲地對他說:「您所以產生錯覺,是因為午飯提前了一小您知道,今天是星期六!」有一回,有個蠻子(凡不知道星期六特殊的人我們統稱為蠻子)十一點鐘來找我的父親,見我們已上餐桌,大為驚訝,這於是成為弗朗索瓦絲一生中最開心的事情之一。發窘的來客不知道我們星期六提前開午飯的原因,固然為弗朗索瓦絲提烘了笑柄,但她覺得更滑稽的是我的父親的回答(當然,她充滿了狹隘的地方觀念):我的父親居然沒有想到那個蠻子可能不知內情,見他如此驚訝,竟沒有向他作解釋,說:「您想嘛,今天是星期六!」弗朗索瓦絲每次講到這裡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為了更加湊趣,她還添枝加葉胡編了好些那位不知星期六奧秘的來客的對答。我們不僅不拆穿她,反而覺得她編派身不夠,對她說:「客人似乎還說了別的話,你上次講得更詳細。」連我的姨祖母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抬眼從老花鏡子上面看看大家。

  星期六還有一個特別之處,那是在五月,每逢週末,我們吃罷晚飯便出門去參加「瑪麗月」①的祈禱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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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瑪麗是基督的母親,每年8月15日為她的紀念日。

  由於我們有時能遇到對「當今的思潮縱容青年不修邊幅」頗持嚴厲態度的凡德伊先生,我的母親總特別注意我的穿著。每次她必先審視一番之後,我們才去教堂。我記得我是在「瑪麗月」開始愛上山楂花的。它不僅點綴教堂(那地方固然很神聖,但我們還有權進去),它還被供奉在祭臺上,成為神聖儀式的一部分,同神聖融為一體。它那些林立在祭臺上的枝柯組成慶典的花彩,盤旋在燭光和聖瓶之間;一層層綠葉象婀娜的花邊襯托出花枝的俏麗,葉片之上星星點點地散佈著一粒粒白得耀眼的花蕾,象拖在新娘身後長長的紗裙後襟上點綴的花點。但是,我只敢偷偷地看上一眼;我覺得這些輝煌的花彩生氣蓬勃,仿佛是大自然親手從枝葉間剪裁出來的,又給它配上潔白的蓓蕾,作為至高無上的點綴,使這種裝飾既為群眾所欣賞,又具備莊嚴神秘的意味。綠葉之上有幾處花冠已在枝頭爭芳吐豔,而且漫不經心地托出一束雄蕊,象綰住最後一件轉瞬即逝的首飾;一根根雄蕊細得好象糾結的蛛網,把整個花冠籠罩在輕絲柔紗之中。我的心追隨著,模擬著花冠吐蕊的情狀,由於它開得如此漫不經心,我把它想像成一位活潑而心野的白衣少女正眯著細眼在嬌媚地搖晃著腦袋。

  凡德伊先生帶著女兒坐到我們的旁邊。他本是富裕門第出身,曾經當過我的兩位姨祖母的鋼琴老師,他在妻子死後得了一筆遺產,便退休住在貢佈雷附近,是我們家的常客。可是後來由於他過分講面子,用他的話來說,怕在我們家遇到「合乎時尚地同一位門第不當的女子結婚」的斯萬,便不常來我們家了。我的母親聽說他也自己作曲,每當前去拜望時便客氣地說,他應該給大家演奏幾段他的大作。凡德伊先生或許對此很高興,但是他太講禮貌也太與人為善,簡直謹慎得過了頭;他總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就怕按自己的想法辦會招人討嫌,即使讓人家猜出自己的意圖,他也擔心大家覺得他過於自私。我的父母拜望他的那一天,我也跟著去了。他們允許我在外面等候。因為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房屋正處於我所呆的那個灌木叢生的小山頭下面,我在的地點恰好同他們家三樓的客廳相齊,離窗戶才五十釐米。當僕人通報我的父母來訪時,我看見凡德伊先生忙把一首曲子放在鋼琴上顯眼的地方。但是當我的父母走進客廳,他卻又把曲譜收了回來,塞到角落裡去。他一定怕我的父母以為他之所以見到他們如此高興只是為了可以給他們演奏自己的作品。每當我的母親拜訪他時重新慫恿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他總要埋怨說:「不知道誰把這譜子放在鋼琴上了,它本來沒有放在這裡。」接著他就把話題轉到與他關係不大的方面去。他唯一的激情是對女兒的疼愛。他的女兒長得象男孩子那麼壯實,當父親的卻對她體貼入微,總要給她披上披肩之類的東西,唯恐她著涼,誰見到這種情景都不免要微笑的。我的外祖母提醒我們說:那位臉上佈滿雀斑的莽撞的女孩子,目光中往往流露出溫柔、敏感、甚至羞怯的表情。她說話時自己也本著對方的精神來聽,警惕自己的話裡可能出現使人誤會的言詞。人們能象透過玻璃似的看到她那副假小子的「淘氣」外表下,越來越清晰地顯示出一位楚楚動人的少女的細膩的特徵。

  離開教堂前我正跪在神壇下,起身時我突然聞到山楂花發出的一陣陣巴旦杏那樣的甘苦兼備的氣味。這時我注意到山楂花的花瓣上有幾處發黃的斑點,我想像這氣味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就象從點心的焦皮下發出蛋黃的香味,從凡德伊小姐的雀斑下散出她雙頰的異香。儘管山楂花兀自不語,但它不斷釋放出的這股香氣好比活躍的生命在竊竊低訴,連祭台都象田野裡受到昆蟲觸角撥弄的疏籬,為之微微顫動。我所以產生這樣的聯想,因為我看到幾莖生氣蓬勃的發紅的雄蕊仿佛是今天才由昆蟲變成的,仍保留著昆蟲的青春的銳氣和撩撥的能力。

  我們走出教堂,在教堂門口同凡德伊先生寒暄了幾句。幾個男孩子在廣場上打架,凡德伊先生前去干預;他維護年紀小的,訓斥年紀大的。倘若他的女兒用粗嗓門對我們說,見到我們很高興,我們仿佛立刻能感覺到在她的粗獷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位敏感得多的女孩子,正在為男孩般冒失的客套話而羞紅了臉,因為那句話有可能讓我們以為她有意討好我們,好讓我們請她來家作客。她的父親過來給她披上外套,父女雙雙登上由女兒親自駕駛的輕便馬車,打道回蒙舒凡。至於我們,因為明天是星期天,要睡到上教堂做彌撒之前才起床,所以如果趕上月明星稀、氣候暖和的日子,我的好大喜功的父親就會讓我們作一次途經「受難場」的長途跋涉。我的母親辨識方向和認路的能力較差,她把這樣的遠距離散步簡直看作戰略天才指揮的遠征,有時我們一直走到旱橋底下。從車站那邊延伸過來的石砌的橋身,在我的心目中代表了逐出文明世界之外的痛苦的形象,因為每年從巴黎乘火車來到這裡,總有人千叮萬囑,要我們千萬注意不可坐過站,火車還沒有到達貢佈雷,我們就已做好下車準備,因為火車只停兩分鐘,爾後它就要駛上旱橋,開出基督教國家的疆界。貢佈雷是我心目中的基督教世界的終點站。我們取道車站大街回家,鎮上最漂亮的別墅全在這裡。月光象建築師于貝·羅貝那樣,給每家花園裡點綴上白石臺階、噴水池和半掩的柵門,但是它偏偏把電報局大樓吞噬掉了,只給它留下一根攔腰截斷的柱子,虧得柱子上還保存下了不朽遺跡的壯美。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昏昏欲睡;椴樹的芳香仿佛是一種只有付出勞而無當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報償。稀疏的柵欄內被我們零落的腳步聲所驚醒的看家狗此起彼落地吠叫起來。至今,我有時在晚上仍依稀聽到這樣的吠聲,心想車站大街一定就隱藏在犬吠聲中(貢佈雷的公園也在那條街上),因為,無論身在何處,我只要聽到犬吹聲遙相呼應,眼前便出現車站大街,被月光照白的兩排椴樹和路旁的人行道都歷歷在目。

  突然間,我的父親叫我們停下。他問我的母親:「咱們現在走到哪兒了?」早已精疲力盡、但仍為我的父親感到驕傲的母親柔聲細氣地自認無知。父親聳肩笑了。接著,他象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鑰匙那樣輕而易舉地伸手一揮,我們家花園的後門便同聖靈街的街口一起應命來到我們的面前。我們走過了漫長的陌生的道路,抬頭一看,原末後門已在路盡處等候我們歸來。母親欽佩不已,對父親說:「你真了不起!」從那一瞬間起,我已不用自己費力走路了,只覺得是花園的土地在我的腳下移動,在這裡我的一舉一動都毋需著意留神,習慣把我摟進它的懷抱,象抱娃娃似的一直把我抱到我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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