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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儘管星期六那天的活動要比平日提前一小時,再加上弗朗索瓦絲又不能在家侍候,對於我的姨媽來說,那天比哪天都要漫長,然而她卻從星期一起就天天急切地盼重星期天,似乎那一天會有種種既新鮮又開心的樂趣,她那嬌弱而狂熱的身體也還經受得住。這倒並不是說她有時不巴望發生更大的變化,不渴求與現狀完全不同的改觀,象有些人那樣由於缺乏精力或想像力,單憑自己無法產生改變現狀的動力,只求未來的分分秒秒以及拉響門鈴的郵差帶來新的——哪怕是壞的——消息,以便激動一番,痛苦一番;被幸福弄得沉默的敏感,象閒置已久的豎琴急切地渴望有人來撥弄,哪怕讓粗暴的手把琴弦撥斷;難以排除障礙的意志,得不到縱情嚮往、縱情受苦的權利,恨不能把控制自己的韁繩甩給急轉直下的,甚至鮮血淋漓的事件去掌握。也許我的姑姑稍受勞累精力便會完全耗盡,只能靠休息才能逐漸恢復,養精蓄銳更需日長時久,象別人在活動中流露出來的剩餘精力,她需要一連休養生息幾個月才能蓄全;她既認識不到這樣的精力,更無法決定如何使用。正等於想以奶油土豆來取代土豆泥的念頭,日復一日縈繞在她的心頭,終於使她對奶油土豆產生同她對百吃不厭的土豆泥一樣好的胃口一樣,我毫不懷疑她終究也會從她那樣戀戀不捨的單調生活中萌生出對災禍的期望,但願頃刻間發生一場災禍,迫使她一勞永逸地實現一種由不得她的變化,但她認為這對自己的健康有益無害。她固然真心實意地愛我們,但她也樂於為我們的夭折而痛哭;她的希望一定經常受到類似如下景象的糾纏:一場災難突然發生在她自我感覺良好而且不出汗的時候,例如家裡忽起大火,我們都被燒死,房屋也燒得片瓦無剩,她多虧及時起床才不慌不忙地逃離火場,等等,而且這類景象仿佛同作為副產品的種種長處聯繫在一起,長處之一在於能使她在久久的哀慟中切實體會到她對我們的全部依戀之情;長處之二是能讓鎮上的人們驚歎她的堅強,看到她雖不勝悲痛卻勇敢地挺住,雖傷心欲絕但沉著地為我們入殮出殯;最難能可貴的長處是能迫使她在合適的時機及時地、不必牽腸掛肚地到米魯格蘭的莊園去消夏,她在那裡的莊園風景優美,更有瀑布點綴。她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地尋樂解悶的時候一定對諸如此類變故的成效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開頭的情景,始料不及的種種細節,宣告噩耗的用詞以及令人終生難忘的語氣,還有其它確鑿無疑地打上死亡烙印的一切,凡與抽象推理演繹出的可能性絕然不同,起先一定使她痛不欲生過),但是,這類變故畢竟從來沒有發生,她也只得降格以求,把她熱衷於虛構的曲折情節引進自己的日常生活,好讓日子過得有點意思。她有時心血來潮,突然假設弗朗索瓦絲偷她的東西。於是她不惜巧施心計,想以捉賊捉贓的辦法來證實她的假設。就象她獨自玩牌慣於同時兼打對家一樣,她模擬弗朗索瓦絲尷尬地向她求饒,然後她又氣憤地、火氣十足地予以駁斥。如果趕巧這時有誰進屋,就會發現她正大汗淋漓,兩眼放光,頭上的假髮也歪到了一邊,露出光禿的前額。弗朗索瓦絲也許有時聽出隔壁房內傳來的,用詞尖刻的挖苦話是針對她說的,但是,既然這些話僅停留在純抽象的狀態,小聲說出來並不能增加它的現實意義,那麼我的姨媽縱然編出一套又一套話,也不足以解她心頭之恨。有時她甚至不滿足於在床上「排練」,想正式演出。於是有一個星期天,她把裡裡外外的房門都給神秘地關上了,在房裡跟歐拉莉進行密談,她說她懷疑弗朗索瓦絲手腳不乾淨,她要辭退她;另有一次,她私下對弗朗索瓦絲說,她懷疑歐拉莉靠不住,以後打算不讓她再登門了;過了幾天,她又反悔自己不該同吃裡扒外的內奸說私房話,一想到自己竟把這號人引為知己就要噁心;不過等到下一場演出,叛徒的角色又會分派給別人。但是,對歐拉莉可能引起的懷疑畢竟只是一時的,象一堆起火的麥秸,不經燒,轉眼就燒光了,因為她到底不是家裡的人。對弗朗索瓦絲就不一樣了,我的姨媽時刻感到她就在這同一個屋頂下面。她若不是怕起床著涼,還真敢下廚房去證實一下自己的懷疑有無根據。如此日復一日,她的頭腦裡不再有別的牽掛,一心只想猜度弗朗索瓦絲這時可能在幹什麼,那時又可能企圖隱瞞什麼;弗朗索瓦絲面部一點細微而迅速的變化,話語中的一點自相矛盾,都逃不過我姨媽的注意,她能從中識破弗朗索瓦絲妄圖掩蓋的真實打算。她只消一句話便能使弗朗索瓦絲頓時嚇得臉色變白,這種直戳對方心窩的做法似乎很使我的姨媽嘗到一種殘忍的樂趣,她能以此向弗朗索瓦絲表明自己早已看透對方的心計。等到下一個星期天——猶如那些重大的發現突然為一門新學科開闢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研究領域,並使它走上正軌那樣——歐拉莉作了一次揭發,證明我的姨媽原先的假設還遠遠趕不上實際的真相。

  「弗朗索瓦絲現在一定心裡有數了:您送她一輛馬車。」

  「什麼?我送她一輛馬車?」我的姨媽失聲叫道。

  「啊!我哪兒知道呀?只是猜想罷了。我見她坐著馬車神氣活現地去魯森維爾採購東西,心想准是奧克達夫夫人把這馬車送給她了。」

  這樣一天天下去,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變得象野獸和獵人一樣,時刻提防著對方耍心眼兒。我的母親唯恐弗朗索瓦絲把提防發展為真正的仇恨,因為我的姨媽傷透了她的心。總之,弗朗索瓦絲越來越異乎尋常地注意我姨媽的每一句話和每一點表示,遇到有事要問,她總先反復斟酌應採取什麼方式,待她話一出口,她便暗自留意我姨媽的反應,力求從臉部表情中揣度她的心思和她可能作出的決定。譬如說某位藝術家讀了十七世紀的回憶錄之後,一心想同太陽王攀附親緣,便為自己編排家族世譜,使自己成為名門之後,或者同當今歐洲的某國君王搭上關係,滿以為這才是條通行的正路,殊不知他等於緣木求魚,不該拘泥僵死的形式,結果枉費氣力卻事與願違;同樣,一位身居內地的婦女,本來只不過聽憑自己無法抵禦的種種怪癖和百無聊賴中養成的壞脾氣的擺佈,從來沒有想到過路易十四,但她發覺自己一天之內諸如起床、梳洗、用餐、休息之類極其瑣細的活動,在一意孤行和專橫任性方面竟同聖西蒙所說的凡爾賽宮的生活「機制」的實質略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她還可以認為自己的沉默以及和善或高傲的細微變化,能引得弗朗索瓦絲沾沾自喜或惶惶不安,跟路易十四的廷臣乃至於王公貴族在凡爾賽御花園的曲徑處遞呈奏摺時見到王上閉口不語、龍顏喜悅或傲然接納而竊竊自喜或誠惶誠恐一樣,確實,其效果是一樣的。

  在我的姨媽同時接待本堂神甫和歐拉莉兩人來訪之後又休息了一陣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們全都上樓去向她道晚安。媽媽對姨媽總遇到同時接待多的人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和慰問,她柔聲細氣地對姑姑說:

  「聽說今天您這兒又給弄得亂哄哄的,您總是一下子有一大幫客人。」

  我的姨祖母打岔說:「人越多越熱鬧……」自從她的女兒病倒之後,她認為應該處處使女兒高興,凡事總往好處說。可是我父親那時偏要插話,說:

  「我現在趁大家都在場,跟你們講件事兒,免得以後跟每個人囉嗦一遍。勒格朗丹先生恐怕跟咱們有點不愉快,今天上午我跟他打招呼他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倒不必聽父親講這件事的始末,因為我們做完彌撒遇到勒格朗丹先生的時候我正同父親在一起。所以我就到廚房打聽晚飯菜譜去了。我看菜譜跟人家看報一樣是每天少不了的消遣,而且它跟戲單子一樣能使我的精神興奮。勒格朗丹先生走出教堂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正同附近一位與我們只是面熟的女莊園主並肩走著。我的父親一面走一面向他打了個既友好又矜持的招呼,勒格朗丹先生稍有驚訝的神色,勉強地答禮,仿佛他沒有認出我們是誰。他那種疏遠的眼光只有不講客氣的人才會使用,仿佛忽然退縮到眼睛的深處,象從一條漫長得望不到頭的路口遠遠地瞥上一眼,所以他只向你略略頷首,以便同他心目中木偶般的小人的比例相稱。

  至於同勒格朗丹並肩而行的那位女士,倒是位受人尊敬、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不存在他可能有戀愛糾葛被人發現而感到尷尬的問題。我的父親弄不明白的是他怎麼可能引起勒格朗丹不滿。「如果他真有所不滿的話,那我就更為遺憾了,」父親說,「因為在那一大群衣著講究的人們之間,他只穿件單排扣的小尺寸上裝,領帶也不挺括,頗有一種不事修飾、樸素自然的風度,一種近乎天真、落落大方的派頭。」家庭會議的一致看法是認為我的父親可能過於多心,要不然就是格勒朗丹當時心不在焉,想別的事。父親的掛慮在第二天晚上被打消了。我們散步歸來,在老橋附近遇到了勒格朗丹;他因為過節在貢佈雷多盤桓了幾天。他一見我們便迎上前來,向我們伸出手。「書迷先生,」他這話是對我說的,「你知道保爾·戴夏克丹的這句詩麼?——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不正是眼前這個時刻的精當的寫照麼?你也許還沒有讀過保爾·戴夏克丹的作品;讀點他的作品吧,孩子。有人告訴我,說他現在已經皈依佈道兄弟會當修士了,不過他過去長期是一位筆觸清麗的水彩畫家……樹林已經昏黑,天空仍碧青如洗……但願天空對我們永遠晴朗,小朋友;甚至我在這樣的日落西山的年齡,儘管樹林已經昏黑,夜幕即將降臨,我這樣遙望天際,也照樣能得到慰藉。」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捲煙,久久凝視遠方。「再見了,同夥兒們,」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後便扭身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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