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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阿梅代夫人總是同別人截然相反,」弗朗索瓦絲客氣地說,算是留點餘地,以便單獨跟別的傭人在一起的時候,好說她認為我的外祖母有點「神經病」。

  「沒有盼頭了!歐拉莉不會來了,」我的姨媽歎息說,「准是這天氣把她嚇住了。

  「可是還不到五點鐘呢,奧克達夫夫人,現在才四點半。」

  「才四點半?居然已經需要撩起小窗簾讓外面透點亮光進來。四點半就這樣!現在離升天節只有八天了!啊,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准是善良的上帝生咱們的氣呢。當今世人的作為也太過分了。就象我可憐的奧克達夫當年所說的那樣,人們太不把上帝放在心上,上帝要報復的。」

  一片鮮豔的紅潤使我的姨媽的面容生動起來:歐拉莉來了。不巧的是,她剛進屋,弗朗索瓦絲也就跟著回來了。只見她滿臉堆起微笑,目的在於主動地配合,以求同我的姨媽必定會有的喜悅取得一致,因為她有十分的把握,相信她要說的話必定讓姨媽聽了高興。她一字一頓地說著,以此表明:她雖然使用間接語氣,但是作為忠於職守的女僕,她說的只是轉述來客的原話:

  「要是奧克達夫夫人沒有在休息,可以接見神甫先生,他將感到不勝榮幸。神甫先生不想有所打擾。神甫先生就在樓下,是我讓他進客廳等候的。」

  事實上,神甫先生的訪問並不象弗朗索瓦絲所設想的那樣,能讓我的姨媽感到有多高興。她每當通報神甫來訪,總認為臉上應堆起可掬的笑容才是,殊不知這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同病人的心情並不完全合拍。神甫(是個好人,我一直可惜沒有同他多談,因為他雖不懂藝術,卻精通詞源學)慣于向參觀教堂的貴客提供有關教堂的史料軼事(他甚至想寫一本書介紹貢佈雷教區的掌故),他總要沒完沒了地向姨媽作千篇一律的講解,聽得她又煩又累。當他的來訪碰巧同歐拉莉趕在一起,我的姨媽乾脆覺得他來得不是時候,很不知趣了。姨媽寧可多多利用歐拉莉的情報,卻不喜歡同時來一大堆人。但她不敢不接見神甫;她只是向歐拉莉使個眼色,要她別同神甫一起走,等神甫走了之後,再呆一會兒。

  「神甫先生,我聽人怎麼說來著,說有名畫家在你們教堂裡支上畫架,臨摹彩繪玻璃窗。可以說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類稀罕事兒!現在的世道人心都在想些什麼!教堂裡還有比這更可惡的事嗎?」

  「我倒不至於說這事有多可惡,因為聖伊萊爾好些地方值得參觀;我的那座破落的大殿好些地方已老得不成樣子,整個主教區裡就只有我那座教堂沒有翻修。天曉得我們的門廊有多髒,有多古老,但畢竟具有一種莊重的品格;至於說到那幾塊描寫愛絲苔爾故事的壁毯,我個人認為不值兩三文錢,可是識貨的人一眼就看出,它們比森斯教堂的壁毯更有價值。此外,我承認,那幾幅壁毯畫除了某些細節很有寫實風格之外,另一些細節還表現出一種真正的觀察力。至於彩繪玻璃窗,那倒不提為好!難道在地面七高八低的教堂裡保留那些透不進陽光的窗戶,只讓我都說不上是什麼顏色的反光來弄花人們的眼睛是明智的嗎?他們就是不肯換掉高低不平的石板,說是因為那裡面埋葬著貢佈雷歷代神甫和布拉邦特歷代君主——蓋爾芒特家的爵爺們,也就是今天的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直系祖先,因為公爵夫人本來就是蓋爾芒特家的小姐,後來嫁給了她的堂兄。(我的外祖母一向不在乎人家的姓氏出身,結果弄得張冠李戴。每當聽到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她總以為准是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親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於是她引用一封請柬上的話來為自己辯護,說:「我仿佛記得帖子上有蓋爾芒特這幾個字來著。」有一回,我跟大夥兒一起反對她,因為我不能同意她當年的那位同寢室的朋友跟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公主的後代能有什麼血緣矢系。)您再看看魯森維爾,如今只成了村落,而在古代,那地方因氊帽交易和鐘錶生意十分興隆而曾經繁華一時。(我對魯森維爾這一地名的由來沒有把握。我主觀地認為它本名魯維爾,Radulfivilla「紅城」,同夏多魯的詞源——CastrumRadulfi「紅堡」相仿。但這是後話,以後再說。)現在把話說回來,那兒的教堂倒有非常華麗的彩繪玻璃窗,幾乎全都是新的。那幅氣宇不凡的《路易—菲利浦幸駕貢佈雷》,其實應該裝在貢佈雷教堂的窗戶上才更為合適。有人說,那幅巨作趕得上鼎鼎大名的夏爾特爾大教堂的彩繪大窗。就在昨天,我還見到過貝斯比埃大夫的兄弟,他是這方面的行家,他認為那是幅上等精品。我問過那位藝術家,他看來倒很講禮貌,而且據說作起畫來著實得心應手、遊刃有餘。我問他:「這面玻璃窗明明比別的玻璃窗更暗淡,您又覺得它了不起在哪裡呢?」

  「我相信,只要您向主教大人提出要求,他不會拒絕給您換一面新窗的,」我的姨媽有氣無力地說道;她已經開始想到自己馬上就會感到累了。

  「虧您還指望他呢,奧克達夫夫人,」神甫答道,「就是主教大人專為那面倒黴的玻璃窗說好話;他考證下來,窗上畫的是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直系子孫、蓋爾芒特家的一位人稱壞傢伙希爾貝的爵爺,正得到聖伊萊爾降恩赦罪。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原本是蓋爾芒特家的千金。」

  「可是,我怎麼不知道畫裡面有聖伊萊爾呢?」

  「怎麼沒有?在彩窗的角上,您沒有注意到有個穿黃色長裙的貴婦人嗎?哎!她就是聖伊萊爾,您知道,在有些省份,人們稱她為聖伊裡埃,聖埃裡埃,在汝拉省,還有人叫她聖伊裡呢。那些得道的古人的名字,往往以訛傳訛,出現好幾種叫法,聖伊拉裡烏斯這個名字衍生出來的這個大大走了樣兒的稱呼,還不算最出格的呢,好心的歐拉莉呀,就拿您的保護神聖歐拉莉亞來說吧,您知道她在勃艮第被人稱呼什麼?他們乾脆叫她聖埃洛亞。女聖人變成了男聖人。您看見沒有?

  等您死後,人家就會把您說成是男人。」

  「神甫先生總有詞兒來挖苦人。」

  「希爾貝的哥哥結巴查理當年是虔誠的王子,他們的父親瘋子丕平接連發過幾次精神病之後死了,那時查理還年輕。他年少氣盛,掌管了至尊的權柄,心目中毫無法度,倘若他在什麼地方,看到有誰的長相不合他的心意,他就下令把那個地方的男女老少統統殺盡。希爾貝為了對查理進行報復,放火燒掉了貢佈雷的教堂,也就是原先的那座教堂;當年西奧德貝①率領他的扈從廷臣離開他的鄉間行宮(離此地不遠,在梯貝齊,拉丁文叫西奧德貝齊阿喀斯),前去攻打勃艮第人之時,在聖伊萊爾的墓上發誓,倘若聖人在天之靈保佑他旗開得勝,日後他定將在這裡建立一座教堂。原先的那座教堂就是這樣建成的。希爾貝的一把火,把原來的教堂只燒剩地下神殿,想必戴奧多爾領你們下去看過。後來希爾貝借助征服者威廉②(神甫念成紀洛姆)的兵力,擊敗了倒黴的查理,所以有不少英國人來這兒參觀,但是希爾貝似乎不善於贏得貢佈雷的民心,因為有一次他做完彌撒,剛走出教堂,貢佈雷的百姓一湧而上,砍了他的腦袋。其它細節在戴奧多爾借給大家看的那本小冊子裡都有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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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奧德貝(511—558):法國古代「東王國」國王,又稱梯貝爾一世。
  ②征服者威廉(1027—1087):英國國王兼諾曼第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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