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二


  「可惜。你應該要求他們允許你去呀。拉貝瑪在《費德爾》和《熙德》這兩出戲裡,可以說只不過是名女演員,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藝術有什麼『高低之分』。」(我發現——而且過去他同我的兩位姨祖母交談時,這種表現已多次讓我深感詫異——他每當談及嚴肅的事情,用到某種說法,仿佛就某一重要問題提出某種見解時,總要用特別的、一字一頓的語調,挖苦似的把那種說法孤立開來,好象給它加上引號似的。這次提到「高低之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說」的意味。其實,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說呢?)他停頓片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戲,高雅的程度,趕得上任何一部傳世傑作。我對此並不在行……我說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爾特爾的王后們》這齣戲!」至此,我覺得,他這種害怕認真表達自己見解的態度,大約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頭,跟我的姨外婆們的不見世面的死心眼兒大相徑庭;同時我還懷疑,這或許是斯萬的生活圈子裡的那夥人的一種思想的形式,他們對過去幾輩人的抒情感歎有意來個反動,過分推崇一向受人鄙視的細節,乃至於否定一切「陳詞濫調」。現在,我覺得斯萬對待事情的態度有點讓人感到難堪。他顯然不想說出自己的見解,他只在能夠提供細節的時候才侃侃而談。但是,他難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細節具有一定的意義不正等於宣揚某種見解嗎?我又想到了那天晚上,我吃晚飯的時候心情很壓抑,因為有客,媽媽不能上樓來吻我,說聲晚安了;就在那天晚飯的餐桌上,斯萬說,萊翁王妃家的舞會他並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那樣的吃喝玩樂中。我覺得這一切難以自圓其說。莫非他還保留著另一種生活,能最終正正經經地說出自己對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號地作出自己的判斷,不必彬彬有禮地投身於他同時又稱之為可笑的活動?我還注意到斯萬同我談論貝戈特的時候,語氣中沒有他慣有的特點,相反,同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親的那位女朋友,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的語氣完全一樣。他們提到貝戈特,同斯萬一樣,也說:「這人優雅而聰明,很有特點,有自己的一套敘述方法,有點過於講究,但親切宜人。看到他寫的東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能馬上認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誰也不會進而說:「他是位偉大的作家,才華橫溢。」他們甚至不會說他有才氣。他們之所以不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心中無數。一位新作家的外觀,明明同我們包羅萬象的觀念中標上「大才子」稱號的模式完全吻合,我們卻總是遲遲認不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們才覺察不到他同我們心目中的「才華」完全相符。我們寧可說他獨創、優雅、精緻、豪放;最終有一天,我們才認識到這一切恰恰就是才華。

  「貝戈特的作品中,有談到拉貝瑪的麼?」我問斯萬先生。

  「我想他在論拉辛的那本小冊子中談到過,不過大約早已售完。可能後來又重印過一回。我打聽打聽。況且你要什麼,我都可以向貝戈特提,一年當中他沒有一個星期不到我家來吃飯的。他是我女兒的好朋友。他們一起去參觀歷史古城,教堂,宮堡。」

  因為我對於社會地位的高低毫無概念,所以長久以來,我的父親認為我們不可能拜訪斯萬夫人和斯萬小姐,我還因此而想像她們同我們隔得太遠,反倒使她們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威望。我惋惜我的母親不象斯萬夫人那樣染頭髮,抹口紅,因為我聽我們的鄰居薩士拉夫人說過,斯萬夫人這樣做,倒並不是為了討丈夫的喜歡,而是為了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我當時認為,我們在她的眼裡,一定是不屑一顧的俗物;我之所以這樣想,多半還因為聽人說過,斯萬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夢見她,每次都把她設想成既驕縱任性又委婉動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地位如此難得,她享有那麼多的特權卻習以為常,當她問她的父母誰來吃晚飯的時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樣高貴的客人的字字鏗鏘、金光閃閃的大名——貝戈特!那樣的貴客對她來說只是家裡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聽到的只是姨祖母的議論,而與此相應的親密的談話,對她來說,卻是貝戈特訴說自己書中沒有論及的各種問題。我真恨不能親聆他的高見呀!臨了,她一旦要去參觀什麼古城,貝戈特總象下凡的神仙,載譽載輝地陪伴在斯萬小姐的身邊,雖說俗人不認識他。於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顯得多麼粗俗無知,而她那樣活著才多有價值。我強烈地體會到若能成為她的朋友該有多美,而這對於我來說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滿懷期望的同時又充滿絕望。現在我一想到她,常常若有所見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為我講解塑像的意義,而且還面帶對我嘉許的微笑,把我作為她的朋友介紹給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發出的種種優美的思緒,法蘭西島起伏的丘陵和諾曼第省坦蕩的平原的妖嬈風光,都以自己美麗的風采反射到我所構思的斯萬小姐的形象上來:我真是一心只求愛上她了。為了產生愛情,必須有許多條件,其中最必不可少也最不費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愛情能使我們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自稱以貌取人的婦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個男人的身上,發現一種特殊生活的氣息。所以她們愛軍人,愛救火隊員,因為他們的制服使他們的外貌顯得更可親些;女士們認為在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顆與眾不同、勇於冒險、俠骨柔腸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輕的王儲,並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卻能在他所訪問的國度贏得最令人羡慕的豔福,而對於一位普通的情場老手來說,五官端正也許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我禮拜天在花園裡讀書,我的姨祖母是無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獨那天是不准做任何正經營生的,所以她不做針線(平時,她又會對我說:「怎麼,你又在看書消遣了,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她給「消遣」這個字眼,加進了「孩子氣」和「浪費時間」的含義)。我在讀書的當日,我的姨媽萊奧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絲聊天,一面等待歐拉莉來訪。姨媽告訴弗朗索瓦絲說,她剛才看見古比爾太太走過,「沒有帶雨傘,穿的是那身從前在夏多丹做的絲綢長裙。倘若黃昏前她還有不少路要走的話,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見得吧),」弗朗索瓦絲說,以免斷然排除天色好轉的可能性。

  「你看,」姨媽拍了拍腦袋,說,「這倒提醒了我:我還沒有打聽到她是不是在領聖體之後才趕到教堂的呢。呆會兒我得問問歐拉莉……弗朗索瓦絲,你看:這鐘樓後面的那團烏雲,瓦片上的那點陰陽怪氣的陽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場雨,不可能就這樣下去,天氣太悶熱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為只要暴雨不來,我喝下去的維希聖水也就堵在胸口難以消化」,我的姨媽最後又補充這麼一句;總的說來,她巴望維希聖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超過唯恐古比爾夫人裙子淋濕的擔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廣場上要是下起雨來,可是沒有什麼地方好躲避的。怎麼,都三點鐘了?」我的姨媽臉色發白,突然叫出聲來,「這麼說,晚禱都開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維希聖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說著,她急忙撲過去抓起一本紫絲絨封面、切口燙金的祈禱書,匆忙間把夾在書裡標出節日禱文那幾頁的幾張鑲有發黃的紙花邊的書簽掉了出來。我的姨媽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誦讀經文,對其含義她多少有點糊塗了,因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維希聖水之後,隔了那麼久才服用蛋白酶,還能不能趕上藥力,讓聖水早早消化。「都三點鐘了,時間過得真快,簡直不可思議!」

  窗戶上像有什麼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又象有人從樓上的窗子裡撒了一把沙子,簌簌地往下落,後來這落下的聲音擴散開去,規整得有板有眼,變成了潺潺的水聲,琤琤淙淙地響起來,象音樂一般,散成無數小點,到處蓋滿:下雨了。

  「瞧!弗朗索瓦絲,我怎麼說來著?下了!我覺得好象花園的門鈴兒響了,快去看看這種時候能有誰來?」

  弗朗索瓦絲回來說:

  「是阿梅代夫人(我的外祖母)弄響的門鈴兒,她說她要出去散散步,雨可是下得很大。」

  「我並不感到意外,」我的姨媽兩眼朝上一翻,說道,「我一直說,她的精神跟大家不一樣。在這樣的時候,我倒希望往外跑的是我,而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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