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一


  開頭幾天,作者的字裡行間使我應該愛不釋手的東西並沒有浮現在我的眼前,就象一首樂曲,你聽得只顧心醉神迷,還來不及品出妙處。我讀的那本小說,雖已經同我難分難舍,但我誤以為這興趣只是由故事引起的,正如愛戀之初你天天趕到某處某個娛樂場所去消遣,去會見那個女人,你當時還以為只是娛樂本身吸引你呢。後來,我注意到貝戈特在一些地方愛用難得見到的、簡直是古意盎然的詞句,那幾處形成一股和諧的暗流,一段含蓄的引子。從而使他的文風高雅起來;而且就在那些地方,他談到了「人生空幻的夢」,「美麗的形態流溢出滔滔不絕的激流」,「知心和依戀的折磨如何空泛徒勞而又甜蜜消魂」,「振撼人心的塑像如何把教堂的外觀點綴得格外崇高」。他用美妙動人的形象來表達一種對我來說全然新穎的哲理,那些形象可以說激起了豎琴的齊鳴,在悠悠樂聲的烘托下,形象更顯得崇高。在貝戈特的那些段落中,有一段我抽出來細細玩味,那是第三段或第四段吧,它所給予我的愉快同我在讀第一段時大不一樣,那種愉快我在內心深處更統一、更廣闊,因而是一切障礙一切隔閡仿佛都已排除掉的那個部位所感受到的。因為——其實在開頭幾段引起我興趣的,也正是他這種在遣字造句上唯求生僻的偏愛,這種回蕩著悠悠樂聲的音韻,這種唯心主義的哲理,只是我當時沒有意識到而已——我一旦認出這些東西,我仿佛感到自己不再只是在讀貝戈特的某一本書的某一個別段落,浮現在我思想表面的也不是一個純屬平面的形象了,而是一個「理想段落」,跟貝戈特的其他著作有著共同的特點,而仿佛同這個理想段落難以區分的其他類似的段落,一起形成一種厚度,一種體積,使我的心智也得以擴展。

  不只是我一個人崇拜貝戈特;我的母親的一位女朋友很有學問,也偏愛貝戈特的作品;還有迪·布爾邦大夫,為了讀完貝戈特的一本新作,不惜讓病人在一邊等待;貝戈特作品的風靡的種子是從迪·布爾邦大夫的候診室、貢佈雷市鎮附近的一家花園中飛散開來的;當時還只是稀有的品種,今天已經風靡全球,歐洲、美洲、乃至於窮鄉小村,到處都見得到這枝理想的、共同的花朵。我的母親的女朋友,據說還有迪·布爾邦大夫,對貝戈特的著作中最為欣賞的東西,跟我之所好相同,那就是他字裡行間那種行雲流水般的旋律感,那些古意盎然的詞句,還有一些儘管很簡樸、很常用的短語,但是,他把它們放在顯要的地位,從而仿佛有意表示出對它們的特殊的偏愛;總之,在哀怨的行文中,插進一兩個唐突的字眼兒,一種粗聲粗氣的語調,不用說,他本人也一定感到自己最感人的魅力正在於此。因為,在他後來的幾本書中,倘若趕上什麼重要的真人真事,或者提到某一座著名教堂,他就中斷敘述,插入祈求、呼號和滔滔不絕的禱告,讓一股股這類的氣息充分地得到發洩;而在他早期的著作中,這類氣息始終是內在的,只由於表面的波動才洩露出一二分來;也正因為是半隱半現的,或許更柔美,更和諧,但畢竟人們無法確切地指出這一股股竊竊私語的氣息是從哪裡流出來的。作者得意之處也正是讀者激賞之時。我對那幾段文字能背得滾瓜爛熟。當作者重新拾起敘述的脈絡時,我還感到掃興呢。有些東西的內在的美,我一直還看不透,例如松林,霰雪,巴黎聖母院,《阿達莉》或《費德爾》,他每當講到這些,他都繪色繪聲地以形象來引爆那種美,來打動我的心扉。所以我感到:宇宙之大,區區感官豈能得窺全豹,倘若沒有他的引領,天地間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殘弱的感知所無從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聽聽他對於萬物的見解,哪怕一種隱喻也罷,尤其是對於那些我或許有機會見到的東西,特別是法國的古建築和某些濱海地區的風物,因為他在他的好幾本書中一再提到它們,足見他認為這些事物中蘊藏著豐富的意味和豐富的美。可惜,他幾乎對一切事物都諱莫如深地不予評述。我不懷疑,他的見解一定同我的見解完全不同,因為它來自我正設法攀登上去的那個陌生的世界。我堅信,我的種種想法在那位絕頂聰明的智者看來,純屬冥頑不靈,所以我乾脆統統推翻。可是有一天我偶爾在他的一本書中發現了我過去也曾有過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脹起來,簡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發慈悲,把那個想法歸還給我,並宣佈它是合情合理的、優美的。有時候,他書中某一頁寫的話,同我在失眠時夜裡寫給我的外祖母和母親的信中意思完全一樣,貝戈特的那頁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頭上的提要彙編,甚至後來我自己開始著書的時候,有些句子我總覺得不夠精當,下不了繼續寫的決心,我就從貝戈特的書裡去尋找等同的寫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後我才會感到高興。等到我自己營字造句,一心想讓行文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內容,同時又擔心「落入窠臼」的時候,我且不著急呢!我細細掂量寫的東西究竟是不是盡如人意。但實際上,我真正鍾愛的,只是這類短語、這類觀念。我搜索枯腸、永不滿足的努力,本身標誌著一種愛,一種沒有歡樂、卻很深沉的愛。所以,當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發現同樣的短語,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必自己去字斟句酌,為一絲不苟而搔首踟躕時,我才終於能痛快地品嘗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廚子,偶爾有一回不下廚,總算有暇嘗嘗美味佳餚。有一天,我在貝戈特的一本書中,讀到一段挖苦老女僕的笑話,出自大手筆的莊重的語言,使諷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祖母談到弗朗索瓦絲時也常常說過這樣的挖苦話;還有一次,我發現貝戈特並不認為在反映真實的作品中寫入類似我曾有機會對我們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評述會有傷大雅(對弗朗索瓦絲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評述是我最無顧忌地供奉給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會覺得興味索然的),於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實的王國之間,並不象我過去所設想,隔著什麼鴻溝,它們甚至在好幾點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興得象伏在久別重逢的父親懷裡似的伏在書上哭起來。

  根據貝戈特的著作,我想像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喪子之痛始終未平。因此我讀他的散文,心中默默唱誦,也許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簡單的用語到我的嘴裡也具有一種哀怨的調門。我最喜愛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將終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達到上中學的年齡,好進哲學班上課。但是我只希望學校裡時時處處只按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時就有人對我說,我現在所傾心的思辨大師們跟貝戈特毫無共同之處,我會感到絕望的,正如一位墮入情網的人,本打算終生不變心地只愛一人,人家卻預言他將來會另有幾位情婦。

  有一個禮拜天,我正在園中讀書,被斯萬的來訪打斷。

  「你讀什麼呢。能給我看看嗎?喲,貝戈特寫的?誰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訴他:是布洛克。

  「啊,對了,我有一次在這裡見到過這個男孩子,他長得跟貝裡尼畫的穆罕默德二世一模一樣。哦,象極了,同樣是弧形的眉毛,彎曲的鼻樑和隆起的顴骨。等他長出兩撇小鬍子上後,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麼說,他倒還有些鑒賞力,因為貝戈特是位很優雅的聰明人。」從來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萬,發覺我對貝戈特如此欽佩,便出於好心,為我破了一次例,說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讓他在你的書的扉頁上寫點什麼能使你高興的活,我倒是可以為你請他題詞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問了斯萬好些有關貝戈特的問題:「您能告訴我他最喜歡哪位演員嗎?」

  「演員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認為男演員裡面沒有人能同拉貝瑪相提並論。他認為拉貝瑪比誰都高出一籌。你看過她演的戲嗎?」

  「沒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讓我去劇院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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