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二〇


  園丁說:「嗨!他們可壞了。」因為他認定戰爭只是國家用來作弄百姓的惡作劇,既然它有法子這麼辦,誰也就甭想溜掉。

  但是弗朗索瓦絲要趕緊去侍候我的姨媽,我也要回到我讀的那本書裡去,傭人們重新在門外坐定,觀看由士兵們掀起的灰塵和激情慢慢消散,平靜下來很久之後,貢佈雷街上仍流動著不尋常的黑壓壓的人群,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堆僕人,甚至主人坐著觀望,連平時門口沒有人的那幾家也不例外,他們象門檻外綴上的一條邊沿參差不齊的花邊,又象大潮過後留在海灘上的水藻、貝殼等物組成的一條斑斕如錦的彩帶。

  除了那樣的日子外,我平日倒總能安心讀書。只是有一次,斯萬來訪,打斷了我的閱讀。當時我正在讀一位我以前從未拜讀過的作家貝戈特的作品,斯萬對我說的那番話,倒使我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再在掛滿一簇簇紫花的牆邊發現我所夢見的婦女形象,而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上,在哥特式教堂的門樓前,浮現出她們的倩影。

  我第一次聽到貝戈特的大名,是由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同學告訴我的。他姓布洛克,我對他十分欽佩。他聽說我欣賞《十月之夜》,便哈哈大笑,對我說:「你居然對繆塞之流入迷,趣味夠低級的。他是壞蛋中的壞蛋,畜生中的畜生,不過我應該坦白承認,他,還有那個名叫拉辛的傢伙,他們一生之中倒是各寫下一句音韻鏗鏘的詩行,據我看,其最高價值在於它毫無意義可言。這就是『白淨的奧路索娜和白淨的加米爾』,另一句是『米諾斯和巴西法埃的女兒』。我的恩師,受到眾神寵愛的勒貢特老爹,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這兩句詩,目的顯然是為這兩名惡棍開脫。順便說一句,我手頭倒有一本書,現在暫時沒有空讀,好象我的偉大的恩師曾經推薦過,他認為作者貝戈特寫得非常精細;雖然他有時候寬容得無法解釋,但他的話在我心目中等於德爾菲神廟①發下諭示,你讀讀這些抒情的散文吧,要是領受了太陽神的指點寫下《皆大歡喜》和《瑪紐斯獵犬》這兩篇韻文的音韻大師說得不假,那麼親愛的大師,你就能品嘗到奧林匹斯山上的瓊漿玉液了。」他起初用調侃的語氣要我稱他為大師,後來他也同樣稱我為大師,事實上,我們開這種玩笑多少有點意思,因為我們當時少年狂放,總認為稱呼什麼就真能成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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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臘供奉太陽神的神廟。古代希臘人每遇大事,即赴神廟以求神諭。

  不幸的是,我一面同布洛克閒談,一面卻無法平息內心的混亂。他剛才說,美的詩句正因為它沒有含義才更美,而我只希望從詩中尋找到真理的啟示。我要他就此作出解釋。事實上,布洛克後來再也沒有被邀請到我們家來作客。開始他在我們家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倒是真的,我的外祖父說過,我只要跟同學中的哪一位關係更為密切,把他領到家來,那總是個猶太孩子。原則上他倒並不因此而不快——他自己的朋友斯萬也是猶太人血統,他認為一般說來我是在優秀的猶太孩子中選擇朋友的。所以每當我領來一位新朋友,他幾乎嘴裡都要哼哼《猶太女郎》中的那句歌詞「我們父輩的上帝喲!」或者「以色列,砸碎你的鎖鏈!」當然,他只哼哼調門,但是我怕我的同學聽出那段調門,給它配上歌詞。

  我的外祖父在見到我的同學們之前,只要聽說他們姓什麼,儘管這些姓往往沒有猶太特點,他也不僅能猜到我的那位朋友是猶太血統(事實上也真是猶太血統),而且還能看到他家裡有什麼地方招人討嫌。

  「今天晚上要來的你的那位朋友姓什麼?」

  「姓迪蒙,外祖父。」

  「迪蒙!哦!要當心哪!」

  說著,他哼哼起來:

  弓箭手們,嚴陣以待!

  悄悄注視,切莫等閒。

  待他巧妙地向我們提出幾個比較確切的問題之後,他叫出聲來:「當心啊!當心啊!」或者,如果他通過隱蔽的盤問,迫使已經進門的同學不知不覺自己說出是什麼出身,那時,他為了表明已經不再存有疑問,就索性一面看著我們,一面聲音輕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地哼起這樣的歌詞:

  怎麼,您把這膽怯的猶太佬

  領到了我們這裡!

  或者:

  希布倫,親愛的山谷,我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

  還可能是:

  是啊,我們是上帝優選的民族。

  我的外祖父的這類小怪癖倒並不意味著對我的同學有任何惡意。我的長輩之所以不喜歡布洛克。那是另有原因的。他一開始就招我的父親討厭。那回,我的父親見他渾身濕透,關心地問道:

  「布洛克先生,外面變天了麼?是不是下過一場雨?我真不明白,晴雨錶上剛才表明是晴天呀。」

  但他得到的回答卻是:

  「先生,我絕對無法奉告是否下過雨,因為我一向把物質的瑣事置之度外,以至於我的感官已經不必告訴我晴雨之類的變化。」

  布洛克走了之後,我的父親對我說:「可憐的兒子,你的那位朋友是白癡。笑話!他居然都無法告訴我天晴天雨!這真是有意思極了!他是呆子!」

  後來布洛克又惹得我的外祖母不高興,因為吃罷午飯,她說她有點不舒服,布洛克聽罷居然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淚來。

  「這怎麼可能是真誠的呢,」外祖母對我說,「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我;要不然他是瘋子。」

  總之,他讓大家都不滿意,因為那回他來吃飯遲到了一個半小時。而且身上濺滿污泥。他不僅不道歉,反而說:

  「我從來不受天氣變化和公認的時間分割的約束。我寧可規勸世人使用鴉片煙槍和馬來亞波刃短刀,但是,對於使用鐘錶和雨傘這兩件害處多得無以復加而且市民氣十足的庸俗工具,我一向是敬謝不敏的。」

  儘管如此,他本來還可以來我們家玩的。他固然不是我的長輩們希望我結交的朋友,他們後來也還相信他為我的外祖母身體不適而流下的眼淚未必是做假,但是他們憑本能或者憑經驗知道,我們的感情衝動對於我們隨之而來的行動,以及對於我們的實際作為並無多大的影響;尊重道德準則,忠於朋友,埋頭幹某項工作,切實奉行某一套制度,凡此種種的更牢靠的基礎尚有賴於盲目的習慣,而不是一時的衝動和空泛的熱情。比起布洛克來,他們倒更希望我結交這樣的朋友——這些人所能給予我的不超過根據布爾喬亞的道德標準應給于朋友的限度,不會因為哪天多情多意地惦記起我,便送我一筐水果,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感情衝動和憑空瞎想,為了讓友誼所要求的義務的天平傾向對我有利的一邊,而不惜弄虛作假,使我蒙受更大的損害。我們的怨尤也難以把這些本質同它們對我們的要求截然分開,我的姨祖母就是一個榜樣。她同她的一個侄女多年不和,根本不理她,但她並不因此而改變自己的遺囑,仍舊把全部財產留給她,因為這是她最近的親屬,「理應」如此。

  不過,既然我喜歡布洛克,我的長輩就不願掃我的興。最讓我大費腦筋、苦惱至極的問題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米諾斯和帕西法埃斯的女兒之所以美,全在於這種美毫無意義。這方面的苦惱大大超過後來同他的交談所帶來的麻煩,雖然我的母親認為那些交談都是有害的胡言。我們家本來還可以接待他的,但有一次飯後,他斬釘截鐵地向我保證,他曾經聽到人家確鑿無疑地說到我的姨祖母年輕時是位風流女子,曾公開接受過人家的供養,正如他不久前對我所說,女人心目中只有愛情,誰都一樣,她們儘管推拒,最終沒有一個是攻不破的,——這一信息後來對我的生活產生很大的影響,先是使我過得更加幸福,後來又讓我落到更加不幸的地步。我忍不住把他的話都告訴了我的長輩,從此他們把他拒之門外,後來我在街上向他打招呼,他對我冷淡至極。

  但是,關於貝戈特,他的話倒一點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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