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九


  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這一中心信念不斷地進行由表及裡和由裡及表的運動,以求發現真理,隨著信念而來的是我積極參與的活動所產生的內心激蕩,因為那些天下午我的曲折經歷,常常比一個人整整一生的經歷更為豐富、更為充實。我說的是我讀的那本書裡發生的種種事情;的確,受事件影響的人物,正如弗朗索瓦絲所說,並非「實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實人物的悲歡在我們心中所引起的各種感情,卻只有通過悲歡的具體形象作媒介,才能得到表現;第一位小說家的聰慧之處就在於他瞭解到在我們激情的機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麼乾脆把真實人物排除掉的那種簡化辦法,就是一項決定性的完善措施。一個真實的人,無論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總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我們感官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始終無法看透,總有一種僵化的分量是我們的感覺所抬不動的。遇到有什麼不幸落到這人的頭上,我們固然也能為之而傷心,但是我們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實不過是整個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個概念的一部分。小說家的創舉在於想到用數量相當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說,用靈魂可以認同的東西來替換靈魂無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們已經把這些新形態下的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化作了我們自己的舉止和感情,既然這些舉止和感情是在我們的內心得到表現的,而且,當我們心情激蕩地翻閱書中一頁又一頁的文字時,書中人物的舉止和感情在我們的內心控制了我們呼吸的急緩和目光的張弛,那麼,表面上的真實與否又有什麼要緊呢?小說家一旦把我們置於那樣的境地,也就是說,同純屬內心的種種境界一樣,凡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長,那麼,他寫的那本書就會象夢一樣攪得我們心緒不寧,但是這比我們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憶,到那時我們的內心在一小時中可能經歷到的各種幸與不幸,我們在實際生活中或許得花費好幾年的工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動人心的那些部分,我們恐怕終生都體會不到,因為幸也罷不幸也罷,在生活中都是緩緩地發生的,慢得我們無從覺察(例如:悲莫大於心死,可是我們只有在閱讀時、在想像中,才體會到這種悲哀;現實生活中心靈的變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現象一樣,其過程相當緩慢,倘若我們有可能對變化中的每一個不同的狀態逐一進行驗證,那麼我們連變化的感覺都會喪失殆盡的)。

  故事發生的環境已經不如書中人物的命運那樣深入我的內心,但它對我的思想的影響,卻遠比我從書上抬眼看到的周圍風物的影響要大得多。所以,有兩年夏天,我在炎熱的貢佈雷的花園中,就因為當時閱讀的那本書,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裡見到許多水力鋸木廠,見到清澈流水中有好些木頭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爛,不遠處有幾簇姹紫嫣紅的繁花沿著一溜矮牆攀援而上。由於我的思想中始終保留著這樣的夢,夢見一位女士愛我,所以我對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樣浸透了流水的清涼;而且無論我憶及哪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嫣紅的繁花立刻會在她的周圍出現,好象專為她增添顏色似的。

  這倒不僅是因為我們夢見的某個形象總是帶有明顯的特徵,總得到我們在遐想中偶爾襯映在這形象周圍的各種奇光異彩的烘托而顯得格外美麗,而是因為我讀的那些書裡所描述的風光,對於我來說,並非只在我的想像中才顯得更加瑰麗,它其實跟我在貢佈雷所見大同小異。由於作者的選詞遣句,由於我在思想上對作者的描述象對一種啟示那樣地虔信,書中的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個真實可信部分,值得細細玩味、深深探究。我當時所處的環境,尤其是我們的那座花園,經過我的外祖母所鄙視的那位四平八穩、毫無才情的園丁整治過之後,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印象。

  倘若我的父母允許我去實地考察我讀到的書中所描述過的那些地方,我倒真可以認為自己向掌握真理跨出了不可估量的一步。因為如果一個人感到始終置身于自己的心靈之中,那麼他不會覺得自己象置身於一座穩然不動的牢籠中一樣,而會覺得自己象同牢籠一起捲入無休無止的飛躍,力求沖出牢籠,達到外界,同時惶惶若失地始終聽到自己的周圍回蕩著一種聲音,它不是外界的迴響,而是內心激蕩的共鳴。我們力求在因此而變得可貴的萬物中重新找到我們的心靈曾經投射其上的反光;我們失望地發現在自然中萬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們的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觀念所賦予的魅力;有時我們把這種精神力量全都化為光華熠熠的機敏,以影響我們明知在我們身外卻又無法觸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總是圍繞著我所愛的女人想像我最嚮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她來領我去遊歷那些地方,為我打開一條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這並非出於偶然而簡單的聯想;不,因為我對遊歷和愛情的夢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發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撓的噴泉中的不同力矩罷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來屹然不動、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劃分成幾截那樣,人為地把我的這股生命力劃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繼續出入於同時在我的意識中並存的各種境況,在得以展現那些境況的真實的視野之前,我終於得到了另一種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感,不受來客騷擾的快感,當聖伊萊爾鐘樓敲響下午一點,我更因發覺下午的時光已開始一截一截地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數著鐘聲直到最後一響,計算已經消耗的總數。接著是漫長的寂靜,允許我在藍天下讀書的那一整段時間仿佛也隨之而開始,直到弗朗索瓦絲準備的那頓香噴噴的晚飯端上餐桌;我在閱讀時追隨書中主人公走南闖北弄得相當勞累,要由精美的晚飯來補償我的辛苦。每過一小時鐘聲響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鐘聲離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鐘聲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有時候,敲得這麼勤的鐘聲,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兩響,那就是說這中間有一次鐘聲我沒有聽到,其間發生了什麼事對於我來說等於沒有發生;讀得入迷就跟睡得很實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象中了邪似的失去聽覺,寂靜的蔚藍色錶盤上的金色的鐘點也抹得了無痕跡。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貢佈雷花園的栗樹下,我精心地把個人生活中平庸的瑣事統統拋開,用另一種曲折的生活,不同尋常的追求來加以充實,我嚮往著一個被縱橫的流水滋潤和灌溉的地方。美麗的星期天的下午啊,當我一想到你們,至今猶歷歷在目,確實,當初我把書一頁頁往下讀的時候,白日的炎熱在逐漸消散的時候,你們就已經把那種不尋常的生活裹了起來,讓它逐漸地、一點一點地結晶。這個晶體變化極慢,裡面貫穿著枝頭的綠葉和你們靜悄悄的、回蕩著聲響的、香氣宜人的、透明的每一個鐘點。你們把那種生活保存了下來。

  有幾次,下午三四點鐘光景,園丁的女兒發瘋似地奔跑,打斷了我的閱讀。她跑得撞倒了一棵桔子樹,自己也劃傷了手指,還磕掉一顆牙。只聽她喊道:「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她倒是為了讓弗朗索瓦絲和我及時趕去,別錯過看一場熱鬧。那幾天駐防部隊操練,要經過貢佈雷市鎮,通常他們走的是聖伊爾德迦爾特街。那時我們家的傭人們正擺開一排椅子,坐在鐵門外,觀看貢佈雷街上星期天的行人,同時也讓過往行人觀看他們。園丁的女兒從遠處車站大街的兩幢房屋的夾縫間,瞅見了盔甲的閃光。傭人們匆忙收拾椅子走進鐵門,因為經過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全副戎裝的士兵隊伍將佔據整條街的寬度,馬隊幾乎要踩著人行道,擦過兩邊的房屋,浩蕩而去,就象洪水湧來,河床顯得過於狹窄,洪水難免溢出河堤。

  「這些孩子怪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剛剛趕到鐵門邊就已經流下眼淚來了,「可憐,他們的青春就象草場上的青草一樣,都要給割盡了。一想到這裡,我就象挨了一悶棍似的,」說著,她把手捂到胸口,以表示挨到悶棍的部位。

  「看到這些小夥子捨生忘死,不是很壯觀嗎,弗朗索瓦絲太太?」園丁為了給她「鼓氣」,這麼說道。

  他的話沒有白說。

  「捨生忘死?可是人生在世,不求生還求什麼?生命是善良的上帝賜給我們的唯一的恩典,從來只有一次。唉呀!上帝呀!他們倒還真的捨生忘死!我在一八七○年見過;他們一個個都不怕死,那仗打得多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群瘋子。再說,他們不用人家耗費什麼繩子來把他們絞死,他們哪是人呀,簡直是獅子。」(對於弗朗索瓦絲來說,把人比作雄獅並沒有絲毫恭維之意。)

  聖伊爾德迦爾特街的彎拐得太小,我們無法看到隊伍從遠處浩浩蕩蕩開來,而只是從車站大街那兩幢房屋之間的夾縫中看到陽光下金光鋥亮的頭盔不斷地起伏而過。園丁本想看看是不是還有那麼多士兵要經過,可是日頭曬得太狠,他都渴了。於是,他的女兒象殺出重圍似地突然躥到街角,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從那裡帶回一瓶檸檬水和如下的消息:從梯貝爾齊和梅塞格裡絲那邊不斷湧來的士兵足有上千人哩。已經講和的弗朗索瓦絲和園丁討論起戰爭時期應該怎麼辦的問題來了。

  園丁說:「您看到沒有?弗朗索瓦絲,革命總比別的戰爭強,因為一宣佈革命,只有願意上前線的人才去打仗。」

  「啊!對了,至少我是這樣理解的,這乾脆得多。」

  園丁認為戰爭一爆發,鐵路交通全都中斷。

  「敢情,怕人乘火車逃跑唄,」弗朗索瓦絲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