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六


  在那個時期,我熱愛戲劇,但這只是柏拉圖式的愛,因為我的父母還一直沒有允許我去看戲,所以我把看戲的樂趣,想像得相當不符合實際;我幾乎以為每個觀眾眼中的舞臺佈景,都像是通過立體鏡才看到似的,只為他一個人存在,儘管同其他觀眾所看到的上千種其他景象大致一樣,但各人所見只屬各人。

  每天上午,我都要跑到廣告亭去看看又有什麼新戲預告。每一出預告的新戲都給我的想像提供種種夢想,而天下最無利害關係又最令人開懷的,莫過於這些夢想了;同組成劇名的每一個單字緊密相關的形象,還有墨蹟未乾、被漿糊弄得鼓鼓囊囊的海報的顏色,更助長了我的想像。海報上劇名赫然在目,除了《賽薩·奚羅多的遺囑》或《歐迪普斯王》之類的古怪劇目外(這類劇目不會出現在「喜劇歌劇院」的綠色海報上,而只出現在「法蘭西喜劇院」的酡紅色的海報上),最大相徑庭的要算《王冠上的鑽石》和《黑色的多米諾骨牌》這兩出戲的海報了:一張是發亮的羽白色,另一張象帶有神秘色彩的黑緞。我的父母向我宣告:我第一次去劇院,必須就這兩出戲中選一出。於是我接連對它們的劇名進行鑽研,因為我的有關這兩出戲的全部知識只是它們的劇名。我殫精竭慮地想逐一抓住它們可能給我帶來的樂趣,然後進行比較,最後我費足力氣,把一齣戲想像成光采奪目、氣宇軒昂,另一齣戲則溫情脈脈、纏綿悱惻,結果我還是不能決定我的取捨,正等於上最後一道甜食時,問我要牛奶米糕還是要奶油巧克力一樣。

  我與我的同學們談論演員,雖然那時我對演技還一無所知,卻認為在藝術藉以體現的一切形式中,演技是首要的形式,通過演技,我才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是藝術,同樣一段臺詞,這位演員和那位演員在朗誦方法和聲調處理方面各不相同,我覺得其中最瑣細的差別都具有無法估量的意義。我根據有關這一演員和那一演員的傳聞,把他們按才藝的高低排了個先後,這些名單我成天獨自默誦,最後在我的腦海中凝固,象結成了硬塊,弄得我頭腦僵硬。

  後來,我上中學,每當我趁老師轉身的機會同一位新朋友竊竊私語時,我的第一問題總是問他是否去過劇院,是否認為最了不起的演員是戈特,其次是德洛內,等等。倘若他認為法布夫爾不如迪龍,或者德洛內名列戈克蘭之後,那時我的心目中戈克蘭便失去磐石般的堅固性,突然鬆動起來,退縮到二等,德洛內也取得了神奇的靈活性,豐富的活躍性,而屈居第四;這樣的變動使我的頭腦得到軟化,得到滋養,竟有繁花似錦、生動活潑之感。

  雖說我對演員們如此著迷,雖說有一天下午我見到莫邦從法蘭西劇院出來頓時感到愛的激動和愛的痛苦,但是當我見到某家劇院門前某位赫赫巨星的大名燁燁生輝,當我見到一輛馬頭上綴滿玫瑰花的雙座轎車從街上馳過,車窗裡露出一位據我想可能是演員的女子的倩影,那時我內心的激蕩更久久不能平息,我多麼無能為力地、多麼痛苦地努力設想她們的私生活啊!我雖把最有名的女演員按才藝的高低排出如下的名次:薩拉·貝恩納特,拉貝瑪,巴代,瑪德萊娜·布洛昂,霞娜·薩馬裡,但是,無論先後我對她們全都關心。我的外叔祖父認識不少女演員和一些「交際花」,我分辨不清後者同女演員的差別。他把她們請到家中作客。我們之所以只在某些日子去看望他,是因為其他日子有那些女客登門,家裡人一向不願與她們打照面。至少我們家持這一主張,因為從我的外叔祖父那方面說,他跟那些可能從來沒有結過婚的風流寡婦、跟那些雖大名鼎鼎、其實出身靠不大住的伯爵夫人過於隨便的態度,他把她們介紹給我的外祖母時所說的奉承話,或者他把祖傳的首飾送給她們,以巴結討好,等等,早已不止一次引起他同我的外祖父之間的齟齬。平日交談中如果出現某位女演員的名字,我常聽到我的父親笑著對我的母親說:「這是你叔叔的一位女朋友。」當時我想,有多少大人物恐怕開始一連好幾年都巴結不上那樣的女人,給她寫信不理,登門拜訪,她又打發門房拒之門外:我的外叔祖父倒說不定有辦法讓我這樣初出茅廬的青年免受這番折騰,他可以在自己的家裡把我介紹給許多人都無法接近、但對他來說卻是知心朋友的女演員。

  因此——我藉口有一門課改了時間,不僅已經耽誤了我好幾次不能去看外叔祖父,而且以後還會沒有空去——有一天(那並不是專門留給我們去看他的日子),我們家午飯比平時吃得早,我便趁機上街,並沒有去看家裡允許我單獨去看的新戲海報,而是一口氣跑到了外叔祖父那裡。我注意到他家門口停著一輛雙駕馬車,馬的護眼罩上,跟車夫上衣的扣眼上一樣,搖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我從樓梯上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嬉笑聲,等我一拉門鈴,裡面的聲音反而戛然而止,一片寂靜之後是連續的關門聲。聽差終於出來開門見到是我,顯得很尷尬,聲稱我的外叔祖父現在正忙著,恐怕抽不出身來見我。他正打算進去稟報,只聽到裡面傳出剛才的女人的聲音:「啊,不!讓他進來;一分鐘就行,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從您的寫字臺上的那張照片來看,他跟他的媽媽,也就是您的侄女,長得很象,您的侄女的照片挨著的那張照片不就是他嗎?我倒是想要見見這孩子,哪怕見一面呢。」

  我聽到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表示不高興;最後,聽差請我進去。

  桌子上,有一盤跟平時一樣的杏仁餅,我的外叔祖父仍穿著那件家常便服,但是在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粉紅色絲綢長裙、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鍊的年輕女子,她正把最後一瓣桔子放進嘴裡。我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該稱呼她夫人還是小姐。我憋紅了險,不敢朝她那面看,生怕同她答話。我過去親了親外叔祖父。她笑咪咪地望著我。我的外叔祖父對她說:「這是我的侄外孫,」既沒有告訴她我姓什麼,也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我,大約是因為自從同我的外祖父發生過齟齬之後,他盡可能避免家庭成員同他的這類朋友接觸。

  「他長得多象他的母親,」那女的說。

  「您也不過是在照片上見過我的侄女。」我的外叔祖父連忙粗聲粗氣地接口道。

  「對不起,親愛的朋友,去年您生病的時候,我在樓梯上曾經同她照過面。確實,我也只是一閃而過地瞅了一眼,你們這兒的樓梯又那麼黑;但是,這一眼足以使我對她欽佩了。這瘦小的年青人眼睛長得挺美,還有這兒,」她說著,用手指劃了一下額頭下面,「您的侄女兒是不是跟您同姓?」她問我的外叔祖父。

  「這孩子更象他的父親,」我的外叔祖父咕噥著說:他既不想提到我媽媽的姓,以間接的介紹我,更不想作進一步的說明,「他完全象他的父親,也象我故世的母親。」

  「我不認識他的父親,」穿粉紅色長裙的女子微微歪著腦袋說道,「也從來沒有見過您那位故世的母親。我的朋友,您一定記得,咱們是在您遭受喪母之痛後不久才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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