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感到有些失望,因為這位少婦同我在家裡見到過的其他標緻女子,尤其是同我每逢大年初一都要去拜年的一位表親家的千金並無二致。我的外叔祖父的這位女朋友,除了衣著更為講究之外,那眼神也同樣機敏而和善,表情既坦城又動人。我在她身上沒有發現女演員照片上一般有的那種使我傾慕的舞臺風度,也沒有看到應該同她的私生活相呼應的那種妖媚的表情。我難以相信她竟是交際花,而且如果我沒有見到門口停著的那輛雙駕轎車,沒有見到她那身粉紅色的絲裙和那串珍珠項鍊,沒有早就聽說我的外叔祖父盡結識些最高級的交際花,我恐怕更難相信眼前這位風韻不俗的女子就是其中的一位。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供她們住華屋、坐轎車,讓她們打扮得珠光寶氣,不惜為她們傾家蕩產的金屋藏嬌的百萬富翁,又怎能從這樣平凡、這樣規矩的女子那裡得到愉快呢?然而,想到她們私生活應有的情狀,我更為她們的不道德感到迷惑不解。如果這種不道德具體化為一個特殊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那麼這種不道德就會象一部小說、一件醜聞的隱秘部分那樣地不露痕跡。但恰恰是那件醜聞使她們脫離了中產階級的家庭和她們待人和善的父母,使她們扶搖直上地變為一代佳麗,出入交際場所,贏得顯赫的名聲。眼前的這位女子,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聲調同我所認識的其他許多婦女並無兩樣,這就使我不由得把她看作良家千金,其實她早已無家可依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進外叔祖父的工作室。我的外叔祖父請她抽煙,只因有我在場,他多少顯得有些尷尬。

  「不,」她說,「親愛的,您知道我只抽得慣大公爵送給我的那種煙捲。我跟大公爵說了,您也饞那種煙捲,」說著,她從煙盒裡掏出好幾支印有金色外文字樣的紙煙。忽然,她又說:「我一定在您這裡見到過這孩子的父親,他不就是您的侄女婿麼?我怎麼能忘呢?他那樣和氣,我覺得他文雅極了。」她說得既謙虛又熱情。但是,我深知父親待人一向矜持冷漠,想到他當時一定繃著臉皮,現在卻被說成文雅極了,我不禁狼狽不堪,因為他很可能表現得並不風雅,這種過高的評價,同他在禮節方面的欠缺實在太不相稱。後來我才體會到,這些既無所事事又用心良苦的婦女所扮演的角色,其魅力之一正在於此:她們以她們的熱情、她們的才能,以及優美的感情所具備的一種夢境和她們不必破費便可輕易到手的一種金玉般的華彩,象名貴而細巧的嵌飾,把男人們毛糙而缺乏磨礪的生活裝綴得富麗堂皇。對於夢境,她們同藝術家們一樣,既不追求實際價值,也不讓它局限于現實生活,例如我的外叔祖父穿著寬鬆的便服在吸煙室中接待的這位女士,她以嬌美的體態,粉紅色的絲綢長裙,周身的珠光寶氣,以及她同大公爵的交情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高貴氣派,給煙霧繚繞的室內增添了異樣的光輝;同樣,她隨口說了句對我父親的評價,說得非常講究,使這句話別具一格,有一種高雅的意味,再加上她以亮晶晶的目光看上一眼,等於給這句話鑲上一顆光華熠熠的鑽石,其中既包含謙恭之意,又透出感激之情,這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便成了一件藝術珍品,一件「文雅極了」的寶貝。

  「好吧,孩子,你該回去了,」外叔祖父對我說。

  我站起來,克制不住想去吻一下粉衣女郎的手,但,我覺得這樣做恐怕過於孟浪,簡直類似搶劫。我的心怦怦亂跳,心裡盤算著:「該做還是不該做?」後來,我不再考慮該做什麼,而是能做什麼,我以一種盲目的、反常的動作,連剛才我找到的有利於這樣做的種種理由也全都拋置不顧了:我上前抓住她伸過來的手,把它送到我的唇邊。

  「他多可愛啊!已經知道巴結女人喜歡了,這是跟他的外叔祖父學的。將來准成為十全十美的紳士,」她又咬文嚼字地加上這麼一句,故意把紳士這個詞兒說得帶點英國口音。」用跟我們一衣帶水的英國鄰居的話來說,哪天他能不能過來喝a cup of tea?①到時候,上午給我發一封『藍箋』②就行了,我准來奉陪。」

  當時我還不知道「藍箋」是什麼意思。她的話我有一半聽不懂。我怕有些問話若不回答會有失禮貌,所以我始終全神貫注地聽,結果感到非常吃力。

  「不,不,這不可能」我的外叔祖父聳聳肩膀,說道,「他忙得很,他很用功。他的功課門門得獎。。他又低聲地——聲音壓得很低,怕我聽見後糾正——補充說道。「誰說得准呢?也許他將來是雨果第二,或是福拉貝爾③之類的人物。這您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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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一杯茶。
  ②藍箋:市內電報的俗謂。
  ③福拉貝爾(1799—1879),法國歷史學家,1848年任公共教育部長。


  「我崇拜藝術家,」粉衣夫人答道,「只有藝術家才瞭解婦女……只有他們和您這樣出類拔萃的人才理解我們。原諒我的無知,朋友,福拉貝爾是何許人?就是您房裡玻璃書櫃上的那幾本燙金的書籍的作者麼?您知道,您答應借我看的,我一定小心翼翼地愛護書籍。」

  我的外叔祖父最討厭借書給別人,因而沒有接話。他一直把我送到過廳。對粉衣夫人的愛慕弄得我暈頭轉向,我發瘋似地吻遍了我外叔祖父沾滿煙絲的兩邊腮幫。他相當尷尬地暗示我:希望我最好不要把這次來訪告訴家裡,但他又不敢明說。而我呢,我熱淚盈眶地向他表示:他對我的一片好心,我銘感至深,總有一天要想辦法報答。我倒確實銘感至深:兩小時之後,我先是說了些閃爍其辭的話,後來覺得並沒有讓我的父母明確地認識到我新近得到的器重,於是我想倒不如把話挑明,乾脆把兩小時以前去外叔祖父家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我沒有料到這樣做會給外叔祖父招引是非。我本來沒想給他添麻煩,怎麼能料到這一著呢?我不能想像我的父母能從中找出毛病,因為我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不是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嗎?——一位朋友來請求我們千萬別忘了代他向某某女士表示歉意,因為他本人無法給她投書致意,而我們經常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認為那位女士未必把他的沉默看得多重要,我們不常得轉致歉意能有多大意義。我也跟大家一樣,總把別人的腦海想像成一件來者不拒的容器,對於注入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反應;我從不懷疑,始終以為我把在外叔祖父家結識新朋友的消息灌進我父母的腦海,也就能如願以償地把我對這次介紹的善意判斷轉達給他們了。不幸的是我的父母在評價我的外叔祖父的行為時所遵循的原則,同我的期望完全南轅北轍。我的父親和我的外祖父向我的外叔祖父提出措辭激烈的質問;我是間接聽說的。幾天以後,我在街上迎面遇到我的外叔祖父,他正坐在一輛敞篷車上。我感到痛苦、後悔、對他不起,我真想把這些感受告訴他。但我內疚之深、銘感之深,決不是摘帽致意所能表達的;我覺得這反倒會顯得小家子氣,甚至可能讓外叔祖父看不出我對他感恩戴德只以為我用通常的禮貌敷衍罷了。我決定免去這種不足以表達我內心感情的舉動,我把臉扭了過去。我的外叔祖父卻以為我為了服從父母的命令才不理他的,因此他對我的父母記恨在心。好多年後他才死去,我們一直沒有再去看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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