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五


  在回家的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當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佈雷的莊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種除了科技專業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的人,例如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完全無用,只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氣,當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根據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驚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據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並不合適,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要麼夾雜著幻想而漫不經心,要麼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隱忍苦衷,又兢兢業業。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度瀟灑,留著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鬍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他在我們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們總引以為楷模。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於講究,有點象書面語言,不象他戴的大花領結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象他身上那件學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灑脫而隨意。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與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驚訝。她說:「聖保羅說到有種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體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史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推上斷頭臺,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裡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鑽到我的窩裡去了。啊!」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然,在我家裡,沒用的東西倒應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象這樣的藍天。小夥子,儘量在你的生活裡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家的天賦,別讓它缺少應有的東西。」

  我們一回到家裡,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壞傢伙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於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鋪打聽,結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有雜貨鋪他是店堂夥計,既能從教堂裡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裡的事他無所不知。

  「唉!」我的姨媽歎了口氣,「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其實只有她才能告訴我真相。」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裡夫人家幫工,夫人死後,她也隨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餘時間,她用來探望幾位象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佈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裡去搜羅些內衣被單來漿洗。她身穿披風,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樑呈現鳳仙花那樣鮮豔刺目的桃紅色。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於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憐」,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臥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異說,儘管有人採取消極態度,只以某種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懷疑;至於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比如,姨媽幾經斟酌,聽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得太辜負姨媽的抬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氣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聽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憐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啊!身體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上述兩種人,雖然表現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於門外。當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聖靈街有這號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她聽到門鈴己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害怕的表情。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麼,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她打心眼兒裡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優越,所以才不願讓他們登門。總而言之,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臥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保她早晚會康復。

  而歐拉莉對此最在行。我的姨媽儘管一分鐘之內能說上幾十遍:「我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准能答上幾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麼透徹,那麼您准能活上一百年,就象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歐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准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儘管經驗無數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確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此外,歐拉莉還善於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著。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所以她的來訪對於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對歐拉莉又將來訪的期望,開始著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幾天,可惜這很快就轉化為痛苦,就象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兒。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掛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於等我們早早離開飯廳,她好趕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氣在貢佈雷定居下來之後),當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聖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瞬即逝的小花、使嫋嫋餘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聖餅的附近,繚繞縈回了很久之後,我們仍久久地坐在飾有「一千零一夜」圖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離席。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幾道已經不必預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據莊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鄰里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幾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象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奏。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保它特別新鮮;添一隻火雞,因為她趕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隻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種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氣之後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萬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裡那棵兩年不結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出第一批果實;奶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麵包倒是我們的貢獻。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後,專為我們做的、特別是專門獻給我的識貨的父親品嘗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別出心裁、精心製作的個人作品,就象一首短小、輕盈的應景詩,其中凝聚著作者的全部才智。誰要是拒絕品嘗,說什麼「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於藝術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價值在於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只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甚至在盤子裡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於沒有聽完一首曲子,就當著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我的母親終於對我說:「得了,別沒完沒了地在這兒呆著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氣,免得一離開餐桌就看書。」我於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水槽象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幾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體態,十分生動。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聖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著一座獨立的建築,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臺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裡面的地上鋪著斑岩一般閃閃發光的紅色石板,這小屋與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象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裡面堆滿了奶制品商人、水果店老闆、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裡的時鮮。小屋屋脊上總有一隻鴿子在咕咕啼叫。

  早先,我並不在這小廟周圍的神聖的樹林中久留,因為我在上樓讀書之前,總要先到外祖父的兄弟阿道夫外叔祖父居住的樓下那間起坐間去呆一會兒。阿道夫外叔祖父是位老軍人,以少將銜退休。他那間屋子難得照進陽光,即使窗戶大開,聽憑外面的熱氣進去,屋裡也仍然無窮無盡地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涼氣,既有林區的風味,又有王政時代的盎然古風,好比走進獵場的廢棄的樓閣,能讓人的嗅覺久久地沉醉於夢境之中。但是,我不進阿道夫外叔祖的單間已有很多年了,因為他同我們家發生過一場誤會,不再來貢佈雷小住。這事是由我惹起的,經過情形如下:

  在巴黎的時候,家裡每個月派我去看他一兩次,那時他總是剛吃完午飯,穿著家常便服,侍候他的僕人穿的是紫白兩色相同的條紋布工作服。外叔祖父咕噥著埋怨我好久沒來看他了,沒人理他了;他給我吃塊杏仁餅或者一隻桔子,我們穿過一間客廳,那裡從來也沒有人會停下坐一會兒;客廳裡沒有爐火,牆上裝點著鍍金的裝飾線腳,天花板刷上藍色,說是模仿天空;家具都蒙上了緞面墊套,跟外祖父家一樣,只是這兒用的是大黃緞面;我們經過客廳,走進被外叔祖父稱為「工作室」的那個房間。只見牆上掛了幾幅版畫,大凡是黑色襯底上有一位豐滿、肉感、皮色粉紅的女神,或駕一輛戰車,或踩一隻圓球,或在額前綴有一顆五角星;第二帝國時期這類畫很受歡迎,因為一般認為畫裡有一種龐貝的情調。後來人們很討厭這類畫,有人之所以又開始喜歡起來,雖然說法不一,其實只有一個原因:這類畫具有第二帝國的情調。我同外叔祖父一直坐在這裡,直到他的聽差替車夫來問什麼時候用車。外叔祖父沉吟良久,在一邊納罕的聽差如果稍有動彈,仿佛就會擾亂他沉思似的,於是他只得全神貫注地等待他作出始終如一的回答。外叔祖父經過一番周密的斟酌,終於說出了從來不變的決定:「兩點一刻」。聽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但決無二話:「兩點一刻?……好,我告訴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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