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四


  貢佈雷教堂的後殿,能正經地提到它嗎?它那麼粗糙,毫無藝術可言,甚至沒有半點宗教情調。從外面看,由於它對著的那個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牆底下墊了一層亂石砌成的牆基,石頭東一塊西一塊地凸出在外,毫無教堂的特色。窗戶好象開得很高很高,總的看起來,不大象教堂,倒象監獄。不用說,後來當我想到我生平所見到過的其它教堂的富麗堂皇的後殿,我從來沒有想到把它們同貢佈雷教堂的後殿進行比較。只是有一回,我在內地的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發現三條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牆,上面的窗戶也開得很高,跟貢佈雷教堂後殿的那面牆的外觀一樣不成比例。那時,我沒有象在參觀夏特勒大教堂或者蘭姆大教堂時那樣細細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築物中怎樣有力地得到了體現,我只是情不自禁地叫了聲:「教堂!」

  教堂!它同住宅緊挨緊連;在聖伊萊爾街,它的北門介於兩家緊鄰之間:一邊是拉班先生的藥房,一邊是盧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這兩家牆挨牆,沒有絲毫距離,它就象貢佈雷的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貢佈雷的街上編有門牌號碼的話,它也可以有個門牌號碼:郵差早晨送信的時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藥房,還未走進盧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應該在它的門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間,卻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終不能逾越的界線。儘管盧瓦索夫人的窗前有幾棵倒掛金鐘,習慣於不知趣地縱容耷拉著腦袋的枝葉到處亂躥,那上面的花朵開到一定時候,總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紅得發紫的面孔貼到教堂陰沉的牆上去涼快涼快,我覺得倒掛金鐘並不因此而沾上靈氣;在花朵和它們所投靠的陰沉的牆面之間,我的肉眼雖看不到有半點間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存在著一個不可逾越的深淵。

  聖伊萊爾街的鐘樓,老遠就能看到;在貢佈雷市容還沒有出現的遠方,它那令人難忘的面貌就已經露出地平線了。復活節的那個星期,當火車把我們從巴黎送到這裡的時候,我的父親看見它輪番地馳過地平線上的每一層折痕,鐘樓上的風信鴿朝東南西北四方轉動。父親說:「好,把毯子都收起來,咱們到了。」有一次,我們到離貢佈雷很遠的地方散步,有一段道路很狹窄,旋而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參差的森林團團圍住的平地,只見聖伊萊爾街鐘樓細巧的塔尖,冒出在樹梢之上;它呈淡紅色,顯得那樣宜人,那樣苗條,亭亭玉立在天邊,仿佛有誰故意在這幅盡是天然景物的圖畫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摳出一道藝術的記號,作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標誌。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樓的殘跡了。半圯的塔樓仍簇擁鐘樓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尤其令人驚歎。在秋霧淒迷的早晨,那情狀宛如一派彤雲靉靆的葡萄園上兀立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我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常常讓我在廣場上滯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鐘樓。塔樓上的窗戶兩個一組,分層排列,間距規整而獨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這種比例才顯得端莊而美麗。從樓上,每隔一陣飛出一群暮鴉;它們呱呱地轉圈翩躚,好似原先聽憑它們撲騰騰棲落的古塔,忽然變得難以安身,仿佛隙縫間釋放出某種動盪不停的元素,把它們從塔裡轟了出來。待它們把暮靄蒼茫的淡紫色帷幕到處劃遍之後,又突然安靜下來,鑽回塔裡去棲息;充滿凶兆的塔樓重新變成安居的福地。有幾隻烏鴉散歇在小鐘樓的塔尖,看上去一動不動,說不定它們正盯住一隻小蟲,準備下喙,就象穩坐釣魚臺的漁夫準備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鷗準備啄魚似的。不知為什麼,我的外祖母覺得聖伊萊爾鐘樓沒有一絲一毫庸俗、浮誇和鄙吝之氣,因為她喜愛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並認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於有益的影響;至於自然景物,當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姨祖母的園子經園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踏。這教堂無論從哪方面看,都顯得從本質上就與別的建築不同,而真正意識到它別具一格,確定它的存在具有個性、敢於獨樹一幟的則是它的鐘樓。為教堂立言的,也是這座鐘樓。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貢佈雷鐘樓的身上,模糊地見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貴的東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氣派。她對建築學一竅不通,但她說:「孩子們,你們儘管可以笑我,也許從規範上說,這座鐘樓並不美,但是它老態龍鍾的怪樣,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信,倘若它會彈鋼琴的話,一定不會彈得乾巴無味的。」她望著塔身,眼睛順著磚石的坡度,順著塔身優雅的張力向上望去,只見斜線越往上越靠近,就象合十祈禱的雙手;我的心似乎同箭一樣地向上飛去,她的目光也隨著塔身躍然上升;她對已經風化的古老的石塔發出友好的微笑,當時僅僅在塔尖還殘留著些許夕陽。自從塔身進入這一光照區之後,每一片石頭便被陽光照得輕飄飄起來,仿佛突然間顯得又高又遠,象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來演唱一樣。

  是聖伊萊爾鐘樓,使城裡的各行各業、每時每刻和各種觀點,都具有形式、取得結果和得到認可。從我的房間望去,我只能見到它外鋪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熱的夏季的某個星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象一團黑色的太陽在燁燁放光,我就會想:「天哪!九點鐘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彌撒之前還有時間向姨媽請安的話,那現在就得做準備了。」因為我確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麼顏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氣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鋪門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裡有一股未經漂白的本色布的氣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櫃會繃直了身子吩咐夥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準備關店門,而且早已到後面去穿好了節日的上衣和洗淨了雙手。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幹地搓他的那雙手。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麵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著好天氣從梯貝齊趕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周身披著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象一塊碩大無朋的節日奶油麵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黃昏時,當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兒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將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鐘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著蒼白的天空,象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仿佛為它騰出地方安息,並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著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意味。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後面某條已經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裡房舍的佈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裡出現而定的;也許它出現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驚心動魄。當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裡就有好幾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佈雷陰沉街景中出現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上各有異趣。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勝的城市,城裡有兩所18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築,並且打心眼兒裡崇拜。從那個有一溜臺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象它們樓面的屋頂,象加在樓頂的裝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豔,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築並無關係,正等於在海灘上兩塊並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著一隻尖塔形的、色澤鮮豔的貝殼,它那紅得發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構成一體。甚至在巴黎,在最醜陋的地區,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裡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幾條街道的淩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紅,也有時,茫茫霧靄從灰濛濛中離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聖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內西①筆下的某些羅馬風光的特徵。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種筆法來描繪當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觸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感觸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作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內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佈雷教堂後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種種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著當年的心境。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只見它在左面離我們幾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麼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隨著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後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象某種固體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現;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後殿顯得在高處蹲著。它那鼓起的肌肉仿佛迸發出鐘樓藉以向空中發射箭頭的力量。總之,無論你在哪裡,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於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目中,它象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隱跡於芸芸眾生之間,我並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與凡人的區別。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內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裡高高頂著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標誌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同我所鍾愛、現在已經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驚訝地發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後,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內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實,並得到重建。於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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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皮蘭內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和建築師,他的版畫作品有組畫《監獄》和《羅馬風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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