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倒可以上加米雜貨鋪去一趟,探探消息……」弗朗索瓦絲看出我的姨媽不再打發她去雜貨鋪,便這樣說道。

  「不,不必了,那准是比班小姐。我的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很對不起,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我讓你上來一趟。」

  然而我的姨媽心裡很明白:她打鈴讓弗朗索瓦絲上樓,決不是為一樁小事,因為在貢佈雷,一個不為人知的人簡直跟神話裡的神仙一樣不可思議。事實上,過去每當聖靈街或者中心廣場駭人聽聞地出現這類人物,總會有人進行細緻的調查,結果沒有一次不把這類神奇人物最終納入「熟人」之列,或者把他的為人摸得一清二楚,或者對他的身分弄清個大概,總跟貢佈雷的什麼人沾點親吧。這位是索東太太的兒子,服兵役期滿之後復員歸來;那位是貝德羅神父的侄女,是從修道院裡出來的;還有本堂神甫的兄弟,在夏多丹當稅務官,新近才退休,來這裡過節。起先有人見到他們,以為貢佈雷竟然出現大家不認識的人。不免心裡惶惶不安,原來無非是沒有一下認出來、或者沒有一下弄清他們的身分罷了。其實索東太太也好,本堂神甫也好,都早就有言在先,說他們正盼望出遠門的親人回來呢。晚上,我散步回家,上樓去跟我的姑姑說說散步時的見聞,倘若我不慎說起我們在老橋附近遇到了一位外祖父不認識的人,姨媽必定失聲叫道:「居然連你外祖父都不認識!啊!我才不信呐!」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於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麼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裡的人叮囑我以後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貢佈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閒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准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並沒有十分把握,目的只在於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象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准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裡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啊!除非是那條狗。」

  「據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裡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麼討人喜歡,有那麼一股熱乎勁兒。要說牲口啊,才這麼小就知道討好,實在難得。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閒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什麼!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著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裡了;你最好別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閒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我多麼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歷歷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佈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裡面的聖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斗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聖水池裡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復一年地經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跡。教堂裡掩埋著貢佈雷歷代神父高貴屍骨的墓石,像是為祭殿鋪下的地板,更增添了縈繞遐邇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卷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板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別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裡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別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教堂裡的彩繪玻璃窗,只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儘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裡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只被一個人物形象所占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著,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教堂裡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裡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裡簡直變得象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裡咕噥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著一包捆紮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午飯。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象是雪山噴出的淩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象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只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塗在石料上的顏色,倒象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隨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歷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掛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象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過,也許因為我的轉動的目光透過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長窗,看到了一團躍躍躥動、瑰麗無比的烈火,頃刻間那面彩色長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樣變化多端的幽光,接著它顫顫悠悠地波動起來,形成一絲絲亮晶晶的奇幻的細雨,從岩洞般昏暗的拱頂,淅淅瀝瀝地沿著潮濕的岩壁滴下。我隨著手執經卷的長輩往前走,仿佛走進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詭異的鐘乳石,多彩多姿;刹時間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顯得清澈透明,象鑲嵌在一枚碩大無朋的胸章上的藍寶石那樣堅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們的後面,還有一件更令人欽慕的東西,那就是偶爾一露的陽光的微笑。在這片沐照著寶石般湛藍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樣清晰可辨,跟廣場石板上或集市草堆中的陽光一樣。在復活節前我們到達貢佈雷的最初幾個星期天,雖然大地仍是光禿禿的、黑黝黝的,但陽光的微笑卻給了我們安慰,它在這裡,象歷史上聖路易的子孫們遇到過的那個載入史冊的春天一樣,使裝點著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輝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燦爛的光芒。

  兩幅立經掛毯描繪愛絲苔爾①受冕的場面(根據傳統,阿絮埃呂斯王的相貌被描繪得象一位法國國王,而愛絲苔爾的形象則同國王所寵愛的蓋爾芒特家的某位貴夫人相似),掛毯上的顏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給畫面增添一種表現力,一種立體感,一種亮度:愛絲苔爾唇上的淡紅色越出了嘴唇的輪廓線;她的連衣裙上的黃色,顯得那麼滑膩,那麼厚實,仿佛已板結成塊,吹來一股氣流就能把它整塊掀掉似的。在這幅絲線和羊毛交織成的掛毯的下半部,樹木還綠得那樣鮮豔,可是上半部已經「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樹幹上發黃的高枝,蒼白得十分顯眼,好象有一道無形的陽光,以強列的斜照,把它們曬黃,曬褪了它們一半的顏色。這一切,尤其是教堂裡那些珍貴的文物,原先是由歷史上的名人傳下來的,他們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成了傳奇人物(那個精雕細刻的金十字架,據說是聖埃羅瓦②的傑作,由達戈貝③敕賜教堂的,還有日耳曼路易④的王子們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鑲著金絲彩釉的青銅雕刻),正因為有這些東西,我們在教堂就座之後,我才有如臨奇境之感,就象鄉下人走進神仙到過的山谷,能在一塊岩石上,一棵樹身上,一片水塘中,驚喜地發現神仙經過的明顯的痕跡。凡此種種,都使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與城裡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別:這座建築可以說佔據了四維空間——第四維就是時間,它象一艘船揚帆在世紀的長河中航行,駛過一柱又一柱,一廳又一廳,它所贏得、所超越的似乎不僅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它是勝利者。它把嚴酷粗野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實的牆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滿了大塊碎石,把風洞堵得嚴嚴密密,只有門廊附近登上鐘樓的樓梯才在牆上破開一條深深的槽口,露出一點往昔的遺跡。但是,即使在那裡,也有重重疊疊哥特式的、風姿綽約的拱門,一個挨著一個地擋著,讓外人一眼看不到樓梯,好比一群千嬌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擋住了身後土裡土氣、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樓,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在廣場之上;它當年曾靜觀過聖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風采。教堂的地下室深深地陷入中世紀的黑夜中;戴奧多爾和他的姐姐摸索著把我們領到幽暗的拱頂下,天花板上鼓出一道道粗壯的筋脈,象一隻巨大的蝙蝠張開的翼膜。兩位領路人用一支蠟燭給我們照亮了西格貝王⑤的小公主的墳墓,墳墓中央有一個深坑——象墓穴的遺跡——據傳那是由一盞水晶燈落下時砸出來的:「法蘭克公主被殺的當夜,原來由金練吊在現在後殿那個地方的一盞水晶燈忽然脫鉤落下,燈罩沒有破碎,火焰也沒有熄滅,只是砸進了石頭,燈的分量居然使頑石塌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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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愛絲苔爾:《聖經》中的人物。傳說她是猶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呂斯選入宮中,得寵,立為王后。奸臣哈曼慫恿波斯王殺盡境內的猶太人,愛絲苔爾施計揭露哈曼的陰謀,終使猶太種族免於滅絕。這個故事詳見《聖經》中的《愛絲苔爾書》。
  ②聖埃羅瓦(約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創建索裡尼亞克修道院,後被奉為金銀匠和鐵匠的守護神。
  ③達戈貝(公元七世紀初—639年):法國國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④日耳曼路易(804—876):東法蘭克國王(817—843)和日耳是國王(843—876)。
  ⑤西格貝(?—509):萊茵河下游普利安法蘭克人的國王,公元496年前後,在今科隆一帶曾擊敗日耳曼族中驍勇善戰的阿拉芒人。509年為其子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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