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一二


  媽媽早就看出來了:弗朗索瓦絲不喜歡女婿,因為他破壞了她同女兒相依為命的樂趣,只要女婿在場,她就無法同女兒暢敘家常。所以,每當弗朗索瓦絲到距離貢佈雷幾裡以外的地方去看望女兒,媽媽總要笑呵呵地對她說:「弗朗索瓦絲,今天倘若趕上朱利安有事出門,你就只好同瑪格麗特單獨過這一整天了,不用說你會感到遺憾的,不過你總能將就,是不是?」聽到這話,弗朗索瓦絲就哈哈笑道:「夫人,您什麼事都看得一清二楚;您的眼光比給奧克達夫夫人查病的愛克斯光還要厲害(愛克斯光這幾個字,她故意說得佶屈聱牙,而且莞爾一笑,像是自我解嘲,笑自己無知至此,居然也搬弄科學名詞兒),人家肚皮裡有什麼東西,您一看就透。」說罷,她就躲開了,仿佛對人家的關心感到過意不去,也可能是為了躲到一邊去免得人家看到她抹眼淚。在媽媽之前,還從沒有人使她產生過這樣暖人心懷的激動,她頭一回感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痛苦,除她自己這樣一個苦老太婆之外,還能有別人關心,還能成為另一位婦女悲喜的緣由。

  我們住在貢佈雷的那些日子裡,我的姨媽也只好犧牲掉一些同弗朗索瓦絲作伴的時間,因為她知道我的母親對這位聰明勤快的女傭人有多器重。打從清早五點起,弗朗索瓦絲就拾掇得乾淨利索地下廚幹活了,她那頂軟帽上的褶襇,一條條挺括漂亮,象剛出爐的瓷胎;她打扮得跟去教堂做大彌撒似的。她幹什麼都在行,象馬一樣吃苦耐勞,無論身體好壞,總是悶頭幹活,而且輕手輕腳,跟沒有幹活一樣。倘若媽媽要杯熱水或者要點咖啡,在姨媽的女傭人當中只有她才會端來滾燙的開水或者熱咖啡。她是那樣一類的傭人,既讓生客一見就討厭(也許因為他們心中有數,知道他們對眼前的客人一無所求,主人寧可客人不上門也不會把他們辭退,所以他們犯不著巴結客人,對客人不免怠慢),又得到主人分外的寵信,因為主人考驗過他們的實際能力,表面的討好和低眉須眼的絮叨固然能給客人留下良好的印象,卻往往掩蓋無法調教的低能,故而主人反倒並不在乎。

  弗朗索瓦絲先把我的外祖父母和父母侍候安頓好,然後才上樓侍候我的姨媽服用蛋白酶,同時問她午飯要吃什麼。她一到樓上,就不易避開某些問題,得發表見解或作出解釋了。

  「弗朗索瓦絲,你倒想想看,古比爾夫人居然比平時晚了一刻鐘來找她的姐姐;她要是在路上再多磨蹭一會兒,恐怕要在彌撒開始之後才能趕到教堂了。」

  「咳,敢情!」弗朗索瓦絲答道。

  「弗朗索瓦絲,你要是早來五分鐘,你就能看到安貝夫人了,她手裡的那捆蘆筍比加洛大娘菜攤上的要粗上兩倍。你想法子向她的女傭人打聽打聽,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今年你做什麼配菜都少不了放蘆筍,你很可以為咱們家的那幾位旅行家也弄點這麼粗的蘆筍來嘛。」

  「沒有什麼奇怪的,那是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弗朗索瓦絲說。

  「哈!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我的姨媽聳聳肩膀接口道,「從神甫先生的園子里弄來的!你明明知道他那兒的蘆筍長得又小又賴。告訴你吧,她手裡的蘆筍,足足有胳膊那麼粗呢。當然,不是你的胳膊,而是象我的這條今年又瘦了許多的胳膊。弗朗索瓦絲,你沒有聽到這嗡嗡的鐘聲嗎?鬧得我腦袋都要炸了!」

  「沒有,奧克達夫夫人。」

  「啊!可憐的孩子,足見你的腦袋真結實,這是托上帝的福。剛才拉馬格洛娜找比普羅大夫來了。大夫緊跟著就同她一起走了,他們是在鳥兒街那邊拐彎的,准是哪家孩子病了。」

  「哎喲!我的上帝,」弗朗索瓦絲歎息道。她聽不得有誰遭難,即使在天涯海角有一位她壓根兒不認識的人遇到不幸的消息傳到她的耳裡,她也總要連連歎息。

  「弗朗索瓦絲,這喪鐘究竟是為誰在敲呀?啊,我的上帝,該是為盧梭夫人敲喪鐘了。瞧我,怎麼居然忘了:她在那天夜裡就過世了。啊!我也快了,善良的上帝該把我召回去了,自從我可憐的奧克達夫歸天之後,我這腦袋就不知道是怎麼弄的,害得你白白為我耗費許多光陰,我的孩子!」

  「不,奧克達夫夫人,我的光陰沒有那麼精貴。時間本是上帝白給的,又沒有要咱們破費。我現在得去看看火滅了沒有。」

  弗朗索瓦絲和我的姨媽就這樣對當天發生的第一批事件,在上午聯合評述了一場。但是有時候發生的事件具有相當神秘、相當嚴肅的性質,我的姨媽感到不能坐等弗朗索瓦絲上樓之後再論短長,於是整幢房子裡響起四下震耳的鈴聲。

  「可是,奧克達夫夫人,現在還不到服用蛋白酶的鐘點呀,」趕上樓來的弗朗索瓦絲說道,「莫不是您感到有些乏力,頂不住麼?」

  「不是的,弗朗索瓦絲,」姨媽說,「要說乏力,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難得有什麼時候不感到衰竭的了;我早晚有那麼一天跟盧梭夫人一樣,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就咽氣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才打鈴叫你的。你沒有料到吧?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現在看到你一樣,我看到古比爾夫人領著一個女孩子走過去,那個女孩子我居然壓根兒不認識!你趕緊到加米雜貨鋪去買兩個蘇①的鹽,戴奧多爾不至於不告訴你她是誰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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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國貨幣單位,二十蘇相當一法郎。

  「准是比班先生的女兒,」弗朗索瓦絲更願意當場作出解釋,因為她今天上午已經列加米雜貨鋪去過兩次了。

  「比班先生的女兒!哦!你真能哄人,可憐的弗朗索瓦絲!照你說,我還能認不出她來嗎?」

  「我沒說是他的大女兒,奧克達夫夫人,我說是他的小女兒,那個在儒伊寄讀的小丫頭。我好象早晨就見到過她。」

  「啊!除非象你說,」姨媽說,「那她准是來過節的。沒錯!不用再打聽了,她准是來過節的,這麼說來,咱們呆會兒准能見到薩士拉夫人來敲她妹妹家的門,吃午飯嘛!沒錯!我剛才看到加洛班點心鋪的小夥計提了一盒果餡大餅走過。你瞧著吧,這餅准是送到古比爾夫人家去的。」

  「古比爾夫人家只要一來客人,奧克達夫夫人,您就等著瞧吧,她的那一幫人不久都會趕來吃午飯的,現在已經不早了,」弗朗索瓦絲說罷急於下樓張羅午飯,心安理得地拋下我的姨媽獨自觀景消遣。

  「哪裡!中午以前不會來,」我的姨媽無可奈何地接口道,說著,她擔心地看一眼座鐘,但只是偷偷的一瞥,免得讓人發現萬事不管的她,居然對古比爾夫人要請誰來吃飯,有如此高的雅興打聽,可恨的是這種興致可能還得有勞她乾等個把鐘頭。「偏偏又要趕見我吃午飯的時候才來!」她自言自語地咕噥道。吃午飯對於她來說是種相當稱心的消遣,她不希望有別的事情打擾,「你千萬別忘了:把我的奶油雞蛋放在一隻平底盤裡。」只有平底盤上才畫有人物,我的姨媽每頓飯都要看著解悶。她戴上眼鏡,辨認當天盤子上的人物故事:阿裡巴巴和四十大盜,阿拉丁和神燈。她一面看,一面微笑著說:「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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