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是的,我提到芳鄰的那段話,連我自己都深感得意。」

  「什麼?你們這也算感謝人家!」外祖父失聲叫道,「這些話我倒都聽到了,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你們是說給斯萬聽的。你們不必懷疑,我認為他根本沒有聽出你們的弦外之音。」

  「看你說的,斯萬可不是笨人,我肯定他領會到了。我總不能跟他提到幾瓶酒、多少錢吧?」

  我的父親和母親在花園裡單獨地坐了一會兒,後來父親說:「咱們上樓睡去吧,好嗎?」

  「你願意上樓咱們就上樓吧,親愛的,雖然我現在一點都不睏;倒不是冰淇淋裡的那點兒咖啡弄得我這樣精神,我發覺傭人的房間裡燈還沒滅,可憐弗朗索瓦絲一直在等我呢。我要去請她幫我解開緊身上衣後面的搭扣,你先更衣去吧。」

  母親打開了安著鐵花條的門,走進正對著樓梯的門廳。我很快就聽到她上樓關窗的聲音。我躡手躡腳走進過道,心怦怦亂跳,激動得幾乎寸步難移,不過這至少不是難過得心跳,而是提心吊膽,是過分興奮。我看到樓梯井下燭光搖曳,那是我母親秉燭上樓,接著我看到了媽媽,我撲上前去。她先是一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隨後她顯出怒容,一聲不吭,事實上過去為了更微不足道的過錯她都能一連幾天不理我。如果那時媽媽對我說一句話,這雖然意味著她不會不理我,但對我來說也許是更可怕的徵兆,因為比起嚴厲的懲罰來,不理我、生氣畢竟只能算不足掛齒的小事。她若開口,那就象辭退傭人似的,雖說得平心靜氣,但是下了決心的;送兒子出門的母親,給兒子一吻是為了告別;而只想跟兒子生幾天氣就了事的母親是不肯吻兒子的。然而這時媽媽聽到已經換好衣裳的父親走出更衣室上樓來了,為了避免父親訓我一頓,她急得呼哧呼哧對我說道:「快跑,快跑,別讓你爸爸看到你象個瘋子似的等在這兒!」

  可是我還是反復地說:「來跟我說聲晚安!」我一面說,一面提心吊膽地看著父親的燭光已經照到樓梯邊的大牆上。不過父親越來越近倒正好可以被我用來作為一種訛詐的手段,我希望媽媽為了避免父親見到我,對我說:「先回到房裡去,我呆會兒來看你。」

  來不及了,父親這時已經出現在我們的跟前,我不覺念念有詞地說了句誰也沒有聽到的話:「完了!」

  然而我並沒有遭殘。父親向來不象媽媽和外祖母那樣對我寬容,允許我這樣那樣;凡她們允許的,父親總不允許。他根本不顧什麼「原則」,也談不上什麼「人權」。譬如例行的散步,別人是不會不讓我去的,即使不讓,起碼也得給我許個願。父親卻隨口說個理由,或者乾脆毫無理由,就在將要出發之前突然取消我去的權利。要麼就象今天晚上那樣,明明離開晚飯的時間還早,偏打發我快走:「上樓睡覺去,不必多說!」但是,也正由於他如外祖母所說沒有原則,也就無所謂堅持了。

  他繃著臉奇怪地看我一眼。後來媽媽尷尬地解釋幾句。他說:「那你去陪陪他吧。你不是說還沒有睡意嗎?你就呆在他房裡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你照應。」

  「可是,親愛的,」母親不好意思,回答說,「這跟有無睡意無關,總不能慣孩子……」

  「談不上慣,」父親聳聳肩膀,「事情明擺著,這孩子心裡不痛快,臉色那麼難看,做父母的總不能存心折磨他吧!等他真弄出病來,你更要遷就他了。他的房裡不是有兩張床嗎?吩咐弗朗索瓦絲為你收拾一下大床,你今晚就陪他睡吧。好,晚安,我不象你們那麼好激動,我可要睡了。」

  我還不能夠感謝父親;他凡是聽到他稱之為感情用事的話,只會惱怒。我不敢有所表示;他還沒有走開,已經在我們跟前顯得那麼高大,他穿著一身白色睡袍,頭上纏著淡紫和粉紅兩色的印度開士米頭巾;自從得了頭痛病之後,他睡覺總以此纏頭。他的動作就象斯萬先生送給我的那幅版畫中的亞伯拉罕①,那幅版畫是根據伯諾索·戈索裡②的原作複製的,畫中亞伯拉罕要薩拉狠心捨棄伊薩克。這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當年燭光漸升的那面樓梯旁的大牆早已蕩然無存。有許多當年我以為能在心中長存不衰的東西也都殘破不堪,而新的事物繼而興起,衍生出我當年意料不到的新的悲歡;同樣,舊的事物都變得難以理解了。我的父親也早已不會再對我的母親說:「陪他去吧。」出現這種時刻的可能性對於我來說已一去不復返。但是,不久前,每當我側耳傾聽,我居然還能聽到我當年的哭泣聲。當著父親的面我總竭力忍著,等到與母親單獨在一起時我才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事實上這種哭泣始終沒有停止過;只因為現在我周圍的生活比較沉寂,才使我又聽到了它,好比修道院的鐘聲白天被市井的嘈雜所掩蓋,人們誤以為鐘聲已停,直到晚上萬籟俱寂時才又遐邇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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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伯拉罕:聖經中的人物,據說是希伯萊人的祖先。上帝為了考驗他,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伊薩克祭神,他同意了。薩拉是他的妻子。
  ②伯諾索·戈索裡(1420—1497):意大利畫家。上面說到的那幅畫系他所作的二十三幅「舊約故事」中的一幅,作於1468—1484年,原存比薩「康波·聖托」教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毀於兵燹。


  那天晚上我的母親就在我的臥室裡過夜;我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準備受到讓我離家住校的懲罰,不料父母卻對我恩寵備加,過去我做了好事都從來沒有得到這樣的獎賞。我的父親即使對我恩寵備加,他的舉止言談仍具有專制武斷、獎罰不當的成分,這已成為他行為的特徵;在一般情況下,他辦事多憑興之所至,難得深思熟慮。他打發我睡覺去的時候,那種態度我稱之為嚴厲恐怕太過分,其實趕不上媽媽和外祖母嚴厲。他的天性在許多方面雖說同我很不一樣,但同媽媽和外祖母就更有天壤之別。他八成直到現在都沒有猜到我每天晚上有多傷心,而這一點媽媽和外祖母卻了如指掌,只是她們太疼我了,不忍心讓我嘗到痛苦的滋味,她們要我自己學會克服痛苦,以此來減輕我多愁善感的毛病和磨練我的意志。至於父親對我的疼愛,那是另一種類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她們那樣的勇氣:他只要一發現我心裡不痛快,就對我的母親說:「去安慰安慰他。」

  媽媽那天晚上就呆在我的房裡了。弗朗索瓦絲看到媽媽坐在我的身邊,握住了我的手,任我哭個不停也不訓斥我,她看出必定發生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便問媽媽:「夫人,少爺怎麼啦,哭成那樣?」我本來是有權盼望媽媽來同我道晚安的,可是眼下的情況那樣不同,媽媽看來不想以任何懊惱之情來損害這不同尋常的時刻,便這樣回答說:「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弗朗索瓦絲,他神經太緊張;快給我鋪好大床,然後上樓睡去吧。」就這樣,破天荒頭一回,我的憂傷沒有被看作應該受罰的過錯,而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病症。方才媽媽正式承認了,這是一種精神狀態,我是沒有責任的;我松了一口氣,我不必在苦澀的眼淚中攙進什麼顧忌了,我可以痛哭而不至於犯下過失。在弗朗索瓦絲面前,我深為這種人情的複歸而自豪。一小時前,媽媽拒絕上樓到我的房間裡來,還不屑一答地吩咐我快睡;如今她那番通情達理的話,把我抬到了大人的高度,使我的痛苦一下子脫離了幼稚的境界,達到成熟,我的眼淚由此獲得解放。我應該感到高興,然而我不高興。我覺得母親剛才對我作出的第一次讓步,她一定很為之痛心,她第一次在她為我所設想的理想面前退縮;她那麼勇敢的人,第一次承認失敗。我覺得,我取得勝利是跟她作對;我使她的意志鬆懈、理性屈服,不過是因為她憐恤我有病,怕我傷心過度,顧念我年幼。我覺得那天晚上開始了一個新紀元,而且將成為一個不光彩的日子留傳下來。倘若當時我有勇氣開口,我就會對媽媽說:「不,我不要,你別睡我這兒。」但是,我深知媽媽有審時度勢之明,用現在的說法,就是很現實主義。這種明哲的態度,使她的理想主義天性有所收斂,不象外祖母那樣熱得象團火。我心裡有數,現在既然毛病發作,媽媽寧可讓我起碼得到些慰藉,免得驚動父親。當然,在媽媽那樣溫柔地握著我的手,想方設法止住我眼淚的那天晚上,她的俊俏的臉龐還閃耀著青春的光彩;但是,我偏偏認為不該這樣。她若怒容滿面,我或許還好受些;我童年時代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樣溫情脈脈,這反倒使我感到悲哀。我仿佛覺得自己忤逆不孝,偷偷地在她的靈魂中畫下第一道皺紋,讓她的心靈長出第一根白髮。想到這裡,我就哭得更凶了。這時候,我看到了從來沒有依我親昵撒嬌的媽媽,突然受到我情緒的感染,在竭力忍住自己的眼淚。她感到我看出她想哭,便笑著對我說:「瞧,我的小寶貝,我的小傻瓜,再這麼下去,弄得媽媽也要像你一樣犯傻勁兒了。好了好了,既然你不想睡,媽媽也不困,咱們別這麼哭哭啼啼地呆著,倒不如幹些有意思的事,拿出一本書看看吧。」可是偏偏房間裡沒有書。

  「要是我把你外祖母準備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的書先拿給你,你不會不高興吧?想好了,等到後天你什麼禮物也沒有,你不會失望吧?」

  正相反,我高興極了。媽媽去拿了一包書來,從包裝紙看,那些書又短又寬,僅憑這初步印象,(雖然是籠統的,而且還隔著一層紙)它們的吸引力就已經大大超過新年顏料盒和去年的蠶寶寶了。那幾本書是《魔沼》、《棄兒弗朗沙》、《小法岱特》和《笛師》。後來我才知道,外祖母起先挑選的是繆塞的詩,盧梭的一本著作,還有《印第安娜》①;因為,外祖母固然認為無聊的書同糖果點心一樣對健康有害,但她卻並不否認天才的恢宏氣魄甚至對一個孩子的思想都能產生影響,這種影響不見得比曠野的空氣和海面吹來的風更有害于健康,更缺乏振作活力的功效。但是當我的父親得知她送我那幾本書時,幾乎把她看成瘋子,因而她只好再次親自出馬,光顧舒子爵市的書店,免得我不能及時拿到禮物(那天的天氣熱得灼人,外祖母回家時難受極了,醫生警告我母親說:以後切不可再讓她累成那樣)。外祖母一下就選中了喬治·桑的這四本田園小說,「我的女兒,」她對我媽媽說,「我總不能存心給孩子買幾本文字拙劣的書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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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第安娜》也是喬治·桑所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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