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我方才苦惱地想:斯萬如果看到我給母親的信,並且猜出我的用心,一定會瞧不起我;然而我後來才知道,他一生之中對類似的苦惱有過長期的體會,誰也比不上他更瞭解我。自己所愛的人在自己不在場或不能去的地方消受快樂,對他來說,是一件煩惱苦悶的事,是愛情教他嘗到的滋味。那樣的煩惱苦悶,從某種意義上說,本來就註定屬￿愛情,而且一旦落入愛情之手它就變得具有專門的含義;但是它鑽進象我這樣生活中還沒有出現過愛情的人的心中,它實際上是對愛情的期待;它漫無目的、自由自在地遊動著,並無一定的鍾情對象,只為某一天出現的某種感情效勞,這種感情有時是對父母的依戀,有時是對同伴的友誼。

  弗朗索瓦絲回來告訴我說,我的信即將交給母親。那時我感到無比的喜悅。我在感情見習期所領受到的這種喜悅,斯萬也早就體會過:這其實不過是哪位好心的朋友,或者我們心愛的女子的哪位親戚,讓我們空歡喜一場罷了。比如說,我們來到哪家公館或者哪家劇院,知道我們的心上人也來這裡參加舞會或者觀看首場演出,這時有位朋友先是發現我們在門外躑躅,幾近絕望地等待著同心上人接近的機會。那位朋友認出我們是誰,熱心地過來招呼,問我們來這裡有何貴幹。我們就胡亂編套謊話,聲稱有要緊事必須告訴他的某位女親戚或者某位女朋友。他連忙請我們放心,說這事再好辦不過;他把我們領進門廳,答應五分鐘之內一定送她下樓。我們多感激他呀——正等於這時我多感激弗朗索瓦絲!這樣與人為善的中間人,僅憑一句話就改變了我們的心境:剛才我們還認為裡面的燈紅酒綠一定烏七八糟到不堪設想的地步,而且其中必有幾股同我們作對的、邪惡的、盅惑人心的旋風把我們的心上人裹脅而去,讓她嘲笑我們;可是頃刻之間,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態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於會有多壞。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裡面會享受到什麼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係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佔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並無本質的差別,並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並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只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後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遊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麼?他不理?怎麼可能呢?您確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裡了麼?那好!我再等等。」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只在黑角落裡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著門衛就發覺時間不早,打發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只讓她回配膳室去。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儘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裡喝咖啡時的聊天聲。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寧,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雲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於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窗外萬籟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淨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象一幅一直卷著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緻入微,又恢宏壯觀。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致,卻並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別;它獨行其是。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像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於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丟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後果吧。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於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衝動。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麼說罷了。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不過對於錯誤的來龍去脈我並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後,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裡而一直沒有睡覺,那麼,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裡了。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唉!難道五分鐘之後我只有跳樓嗎?我倒寧可跳樓的。現在我的全部願望是見到媽媽,同她說聲晚安。為了實現這一願望,我已經走得太遠,再想回頭已不可能。

  我聽到大人們送斯萬出門的聲音;門鈴告訴我斯萬已經走遠。我伏到窗前,聽媽媽問父親:龍蝦的滋味是否可口?斯萬先生是否又添了一次咖啡腰果冰淇淋?媽媽還說:「我覺得龍蝦味道一般,下次我要用別的香料來做。」

  「我都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總覺得斯萬的模樣變多了,」我的姨祖母說,「他都成老頭兒了!」

  姨祖母一向慣于把斯萬看作一成不變的小夥子,一旦發覺斯萬比她想像中的年紀要顯老些,她就大驚小怪。而其他人則開始議論說斯萬的這種老相不正常,太過分,有失面子,只有單身漢才這麼老氣橫秋呢;對於那些單身漢來說,不是覺得大白天得過且過,沒什麼盼頭,就是覺得大白天長得要命,因為他們心目中白天是空洞的永晝,沒完沒了的鐘點自天亮之後就開始增多,他們卻沒有子女來共同分享這些時間。

  「我相信,他那位愛賣俏的妻子夠他操心的。在貢佈雷誰不知道她跟一位夏呂斯先生同居呀?傳得滿城風雨。」

  我的母親倒發覺斯萬先生近來臉色開朗多了:「他一不順心,就跟他父親當年一樣,揉眼睛、摸腦袋。不過他近來這種動作少多了。照我看,他其實已經不愛他的妻子了。」

  「那是自然的,他已經不愛她了,」外祖父說,「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信上說到這件事。我儘量不把它當真,不過他在信裡倒把自己的感情表白得很清楚,至少說明他對妻子的愛情已經淡漠下來,哎!你們倆呀你們倆!怎麼不謝謝他送來的阿斯蒂麝香葡萄酒呢?」外祖父轉身問他的兩位小姨子。

  「怎麼?我沒有道謝嗎?說句良心話,我還以為自己轉著圈兒已經對他委婉地表達了謝意呢,」姨祖母弗洛拉回答說。

  「不錯,你轉彎抹角地說得很得體,我真欽佩你,」姨祖母賽莉納說。

  「你也一樣,說得很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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