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

  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注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於看報,那麼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①《思想集》之類的文章!(他故意調侃似地把《思想集》三字說得誇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象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裡咱們又讀到些什麼?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妝舞會,好象只有這樣才合乎規矩。」說到這裡,他又後悔失言,把正經事說得過於輕佻。他解嘲似地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聖西門吧。書裡說莫萊夫裡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於這位莫萊夫裡埃,聖西門是這麼說的:『他簡直象只厚壁酒瓶,裡面只有起碼的水份,粗俗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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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對現代實證主義、直覺主義哲學很有影響。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裡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聖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覺,沒有讓他得逞。』」

  我的外祖父對於「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於聖西門這麼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什麼?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麼關係?您的聖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噁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麼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於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麼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①唉,說得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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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詩應為:「天哪,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引自高乃依的悲劇《龐貝之死》。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得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系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象我在臥室裡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裡,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於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刹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緻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維妙維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苟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刹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於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餘可笑。快點,上樓去!」

  我等於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回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淒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仿佛有一位姑娘掉進水裡。我們拚命把她從水裡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麼一句莫裡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於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鑽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臥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後像裹屍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由於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佈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我想,家裡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於求劇院門房給正在臺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幹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於上流社會的複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僕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身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聖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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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泰奧菲爾和埃蒙四兄弟均為傳說中的人物,相傳公元六世紀時僧侶泰奧菲爾曾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後追悔莫及,遂祈求聖母救助,終以誠心感動聖母,顯靈勾銷了賣魂契。十三世紀時游吟詩人呂特貝夫曾把這一傳說編成詩體說唱,廣為流傳,後來壁畫和浮雕等美術形式也採用這一主題。埃蒙四兄弟的故事見諸十二世紀法國英雄史詩《勒諾埃德·蒙多邦》。相傳埃美公爵有四子:勒諾、阿拉爾、吉夏爾和裡查,統稱「埃蒙四子」(「埃蒙」為「埃美」的昵稱或賤稱),他們在同查理大帝作戰時,勇武異常,有坐騎名巴雅爾,一躍千尺。

  至於我當時的那個特殊情況該如何發落,弗朗索瓦絲的「法典」自有毫不含糊的規定:尊長敬客。所以除非發生火災,她多半不可能為我這區區小兒去驚擾正陪著斯萬先生說話的母親大人。弗朗索瓦絲經常教訓說:不僅對父母長輩要孝敬,對亡人、僧侶和王上要恭敬,還應該尊敬受到款待的賓客;這一套敬人之言倘若出自某部著作,我或許會深受感動,偏偏出自她的口中,我聽了不免又氣又惱,尤其是因為她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細聲細氣;尤其是今天晚上,她把請客吃晚飯看成神聖的禮儀,結果她必定拒絕驚擾宴會的禮儀。不過我還是要試試運氣,於是我毫不遲疑地撒謊說,這封信並非我自己要寫,我上樓時媽媽吩咐過,看看有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務必給她一個答覆;要是不給媽媽捎句話去,她會生氣的。我明明知道弗朗索瓦絲根本不信,她跟原始人一樣,感覺比咱們靈敏得多,能從一般人覺察不到的徵兆中一眼看透咱們企圖掩飾的真相。她把信封足足端詳了五分鐘,好似單憑審察紙質和筆跡便可知道信封裡的內容,換句話說,便可確定應按她那部「法典」中的哪一項「條款」來處置。隨後,她無可奈何地走出房間,那表情等於說:「唉!有那樣一個孩子,做父母的也真算倒黴!」轉眼間她又回來了,說現在席上正在用冰凍甜食,大師傅無法當著眾人的面把信遞給我媽媽,得等到上漱口盅的當口才有法子送去。我的焦慮頓時得到冰釋,頃刻間乾坤扭轉,方才我離開母親還意味著得等到明天才能重聚,可是呆會兒我的便條至少會把無影無蹤的我,喜孜孜地帶進媽媽所在的那間廳堂,而且會在我媽媽的耳畔悄悄地談論我;雖然母親看到便條肯定會不高興(而且由於我的拙劣手段將使我在斯萬的眼中顯得十分可笑,她更會加倍地生氣)。一秒鐘之前,我還覺得餐桌上的冰凍甜食——「核桃冰淇淋」以及漱口盅之類的享受無聊透頂,邋遢可憎,因為我的媽媽是在我不在場時獨自享受的。可現在,那間原來對我極不友好,禁止入內的餐廳,忽然向我敞開大門,就象一隻熟得裂開了表皮的水果,馬上就要讓媽媽讀到我便條時所給予我的親切關注,象蜜汁一般從那裡流出來,滋潤我陶醉的心房。我與母親已經不再相隔異處;屏障倒塌了,柔情的絲絲縷縷重又把我和她系到一起。而且,還不止如此,媽媽還一定會上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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