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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四章

  亞紀的葬禮在十二月末一個冷天舉行。一清早就陰雲低垂,哪裡也不見太陽。學校也來了很多學生和老師參加。我想起初三聖誕節亞紀的班主任老師去世時的情形。那時亞紀念悼詞來著。正是兩年前的事。我無法真切感受兩年這段歲月。不覺長也不覺短。似乎對時間的感覺本身都已徹底失卻。

  學生代表念悼詞的時候,鋪天蓋地下起了米粒雪。場內有些譁然,但悼詞一直念到最後。女孩子多數哭了。不久開始上香。人們依常規焚香、在祭壇前合掌。揚起臉時,亞紀的遺像就在眼前。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嵌在相片裡。因此,相片裡的亞紀一點兒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亞紀。

  出棺時參加葬禮的人幾乎只送到寺院大門那裡,而我被允許跟去火葬場。我和亞紀的親屬乘坐葬禮公司的麵包車,跟在最前邊的靈車後面緩緩移行。不時有米粒雪降下,司機每次都啟動擋風玻璃的雨刷。火葬場位於郊外一座山谷。汽車爬上杉樹擁裹的淒寂的山路。途中經過一個廢車場,好幾輛報廢的汽車扔在那裡。還經過一座養雞場。我悵悵地想著被拉到如此冷冷清清的地方即將被燒成灰的亞紀。

  眼前浮現的全是她健康時的音容笑貌。上高一的秋天每次沿著暮色中的路把她送到家附近,她那披肩長髮都把襯衫的白色襯托得黑白分明。我還記得兩人映在混凝土預製塊圍牆的身影,記得夏日裡的一天在我旁邊仰遊的她——那對著太陽緊緊閉起的眼瞼、水面上舒展的秀髮、閃著晶瑩水珠的白皙的喉頸……。想到亞紀這樣的身體即將化為灰燼,我感到一種無所歸依般的焦慮。我打開車窗,把臉伸在冷空氣裡。既沒成雪又未化雨的顆粒打在臉上融化了。那個想做而沒做,這個該做而未做……這些念頭一個個紛至遝來,又如打在臉上的米粒雪一樣陸續消失。

  火化時間裡,大人們有酒端來。我一個人轉去建築物後面。山坡的土堤緊挨後牆。土堤上長著冬天裡枯萎了的黃褐色雜草。黑乎乎的灰扔在垃圾場那樣的地方。四周一片岑寂,不聞人語,不聞鳥鳴。側耳傾聽,隱約傳來焚燒亞紀的鍋爐聲響。我愕然抬頭望天。那裡有紅磚煙囪,燻黑的方形煙囪口有煙吐出。

  感覺上很是不可思議——我在看著焚燒世界上自己最喜歡的人的煙靜靜升上冬日的天空。我在那裡久久佇立不動,眼睛追逐煙的行蹤。煙忽而變黑忽而變白,不斷向上攀升。當最後一縷煙融入灰色雲絮看不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心裡開了一個大大的空洞。

  新的一年開始了。亞紀和我一起度過的一年連同舊日曆翻了過去。正月①的一個星期是在客廳看電視過的,幾乎沒有外出,也沒去參拜神社。電視上,身穿盛裝的演藝界男女或唱歌或表演。他們的面孔和姓名我都不知曉。儘管是彩色電視,但熒屏沒有顏色。發出歡聲笑語的一群演藝人員看上去只是黑白塊體。看著看著,他們隨著嘈雜的靜寂淡入陌生的光景。

  每天的生活,無非像是精神性自殺和復活的周而復始。晚上睡覺前我祈禱永遠不要醒來,至少不要在沒有亞紀的世界上重新蘇醒。然而早晨到來時,我仍在這個沒有亞紀的、空虛而冰冷的世界上睜開眼睛,猶如絕望的基督死而復活。一天開始後,我也吃飯、和別人說話,下雨也帶傘,衣服濕了也晾乾。但都不具任何意義,就像被砸得亂七八糟的鋼琴鍵盤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

  有個夢反復出現。我和亞紀兩人乘船漂浮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她在講水平線:水平線這個名稱大概是人們認為海像盤子一樣平坦、其盡頭如瀑布一般傾瀉那個時代的遺物。我則這樣應答:即使大海盡頭如瀑布一般傾瀉,那也是極其遙遠的,船不可能到達,所以實際上和沒有一個樣。如此閒談之間回頭一看,大海就在幾米遠的前面「呯嗵」一聲塌落下來,驚人的水量被無聲地吞噬進去,勢不可擋。

  我催促亞紀跳入海中,往與瀑布相反的方向遊去。從船上看顯得風平浪靜的大海被迅猛的水流拉向瀑布那邊。我們一邊抵抗水流一邊撲騰手腳拼命游泳。游了一陣子,發覺水的阻力減緩下來,得以從強大的水流中脫身。不料往旁邊一看,本應一起游的亞紀不見了。

  這時傳來呼叫聲。一回頭,發現亞紀正被吸入瀑布之中。在急流的揉搓下,她的身體如陀螺一樣滴溜溜旋轉。她一邊哭叫,一邊雙手拍打水面。海水在她身後無聲地傾瀉。完完全全的無聲反而使海的表情變得冷酷。我慌忙往回游。但來不及了,我知道來不及。再早也來不及的,我邊游邊想。

  亞紀的呼叫聲遠遠傳來。我大聲回叫,不斷叫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手、她的臉、她那

  在水面鋪開的頭髮還是被水流吞沒了。她睜得大大的、充滿恐怖與絕望的眼睛與藍色的水一起被吞沒,再也不見了。

  新學期開始後,我心中的空洞依然空蕩蕩的。同學也沒能讓我得到寬釋和安慰。和他們交談時我可以裝出快樂的樣子,但沒有快樂的感覺。所說的話語也不伴隨任何真情實感。我覺得在同學面前操語說話的自己是那樣表裡不一。自己說話的聲音好像不為自己所有。一來二去,他們的存在讓我厭煩起來。我躲避有人的場所,喜歡一人獨處。我已經不知道同別人在一起是怎樣一種感覺,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

  一回到家,我就攤開參考書和習題集用功。可以悶頭學上好幾個小時。解析難度大的微積分題和查英語辭典這類勞作絲毫也不覺痛苦。由於沒有感情介入的餘地,同做其他事相比要輕鬆得多。儘管如此,還是不時遭遇意外。例如英語長文中出現一個慣用句叫「rain cats and dogs」②。這一來,我就想起和亞紀一起走路遇上傾盆大雨的那天。帶傘的是她。我們在一把傘下肩並肩走在早已走慣的路上。到她家時,兩人都成了落湯雞。亞紀拿出毛巾來,我說反正濕了,就直接撐她的傘往自己家走去。而每次陷入這樣的回憶,心就像給盛夏陽光曬傷的皮膚絲絲作痛。

  無論哪一天都同前一天分離開來。我身上流淌的不再是連續性時間。我失去了同什麼相接相連的感覺,失去了有什麼在茁壯成長日新月異的感覺。所謂活著,就是自己作為一瞬一瞬的存在而存在。沒有未來,也畫不出任何藍圖。已然走過的路上滾動著一觸即出血的回憶。我一邊流血一邊翻弄那樣的回憶。流出的血不久將凝固起來成為硬痂。而那一來,即使觸摸同亞紀在一起的回憶恐怕也一無所感了。

  ① 日本的正月(即新年)為公曆一月(明治維新後停止使用農曆)。
  ② 或為「It rains cats and dogs 」,意為傾盆大雨(源自cats招大雨、dogs招強風之迷信)。


  正月過後不久,我在祖父家看電視,綜合節目裡一位有名的作家出場講起「來世」。「來世」是有的,他說,人以意識與肉體渾融一體的狀態存在著,而死使我們把肉體這層外衣脫掉。於是意識如蝴蝶從蛹殼中飛出一樣離開死者,向下一世界飛升。那裡有可愛的人們、已死的人們。「來世」以種種形式向我們傳來信號。但是習慣于合理主義思維方式的人們覺察不到那些信號。因此,必須小心不要看漏來自「來世」的信號。作家這樣說道。在我眼裡,他像是個十分不修邊幅的人。

  「爺爺你怎麼看呢?」節目結束後我試著問,「來世可是有的?有能夠同自己喜歡的人重新在一起那樣的世界?」

  「但願有啊!」祖父仍然看著熒屏。

  「我認為沒那東西。」

  「那就夠寂寞的了。」

  「死的人就是死了,不可能重新相見。這不是再明白不過的事麼?」我有些較真地說。

  祖父現出困惑的神情:「真夠悲觀的!」

  「我一直在想,想為什麼人會想出來世啦天國啦那樣的名堂。」

  「你認為為什麼?」

  「因為喜歡的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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