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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從電冰箱拿出可樂,站著喝了。窗外橫亙著紅色的沙漠。沙漠每一天都有新的一年轉來。白天赤日炎炎,晚間卻能把人凍僵,以二十四小時為週期重複著沒有春與秋的四季。

  房間冷氣開得太大,較之涼,更近乎冷了。一下子很難相信一層玻璃窗之隔的外面鋪展的是超過五十度的大地。我久久望著沙漠。賓館四周誠然綠油油長著猶如柳樹的桉樹,也有草——儘管稀稀拉拉——但再往前什麼也沒有。因為沒有東西隔阻,視線無休無止地延伸開去,再也無法收回。

  亞紀的父母乘觀光大巴去看沙漠了。說要替女兒看她未能看到的景致。也勸我去來著,但我一個人留在了賓館裡。沒心緒觀光。現在所看的,是她沒看的東西。不曾看過,以後也絕無看的機會。這裡是哪裡呢?我試問自己。當然,作為緯度和經度的交叉點,可以通過地理名稱確認這個場所。然而那樣做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無論這裡是哪裡,這裡都哪裡也不是。

  看什麼都像是沙漠,滿目蒼翠的山野也好,碧波粼粼的大海也好,人來人往的街道也好。本來是沒必要到這樣的地方來的。亞紀死了,世界淪為沙漠。她逃去了,逃往世界盡頭、盡頭的盡頭。風和沙將我追趕的腳印抹消。

  在賓館餐廳和換穿常服的遊客們吃飯。

  「沙漠怎麼樣?」我問亞紀的父母。

  「熱啊!」亞紀父親回答。

  「艾爾斯紅石①爬了?」

  ① Ayers Rock,位於澳大利亞,世界最大獨體巨岩,周長9公里,高342米。

  「他這人根本不行。」亞紀母親代他回答,「比我還沒有體力。」

  「你可是太有體力了。」

  「該戒煙了。」

  「我也想戒。」

  「戒不了吧?」

  「實在很難。」

  「肯定是沒真心想戒。戒只是口頭上的。」

  我似聽非聽地聽著亞紀父母的交談。他們何以能夠像常人那樣交談呢?知道他們是為了寬慰我。儘管如此……畢竟亞紀沒有了!本該完全無話可說才是。

  下了大巴,一座巨大的岩山聳立在眼前。岩石表面如駝峰凹凸不平。好幾個連在一起,形成龐然大物。幾名遊客手扶鐵鍊呈念珠狀往山上爬。山的四周到處是風化造成的洞穴,岩體上有澳大利亞土著人留下的岩畫。

  路陡峭得出乎意料。不一會兒汗就出來了。太陽穴開始跳。頭頂相連的岩瘤宛如巨人胳膊上的肌肉塊。大約爬了十米,坡度好歹緩了,而出現頂端的起伏。我們翻過幾座小山向前趕去。綿綿相連的岩體突然中斷,腳下現出刀削般的深谷。透明的陽光幾乎直上直下一瀉而下,照亮古老的地層。

  從下面看似乎無風的岩頂風相當大。因此陽光也很強烈,但還不至於忍受不了。向前看去,只見遙遠的地面與天空交界處白霧迷濛,地平線模糊不清。環視四周也全是同樣的風景。天空光朗朗的,沒有一絲雲絮。唯有由深藍而淺藍那藍色的微妙變化統治天空。

  我們在山麓簡易餐館吃了熱得險些把嘴燙傷的肉餅。岩山上方有賽斯奈②飛來。這裡無論去哪裡都坐飛機。人們從機場趕往機場。沙漠到處可以看見只能認為是拋棄的小型飛機和汽車。在這個大陸,距最近的飛機修理廠一般也要數百公里,出了故障恐怕只能任其朽爛。剛才攀登的岩山就在眼前。圓形岩體的表面交織著無數條很深的褶。

  ② Sessna,飛機名。美國 Sessna小型飛機製造公司製造。

  「活像人的腦漿。」一個人發表感想。

  同桌一個正把淋有肉醬汁的碎肉丸放入口中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叫道:「住嘴!」

  然而亞紀不在這樣的交談中。所以我也不在其中。此刻這裡沒有我。我已迷路,誤入既非過去又非現在、既非生又非死的場所。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來到這樣的地方。意識到時已經在這裡了。不知是何人的自己置身於不知是何處的場所。

  「不吃點什麼?」亞紀母親問。

  亞紀父親拿過餐桌一端立的食譜遞給妻子。她在我面前打開,我也一起窺看。

  「沙漠正中怎麼會有這麼豐富的海鮮可吃呢?」她驚訝地說。

  「這裡是空運文化嘛。」亞紀父親答道。

  「袋鼠啦水牛什麼的可不想吃。」

  男侍應生走了過來。由於我回答得不夠爽快,兩人要了醋漬塔斯馬尼亞馬哈魚和岩牡蠣,順便從葡萄酒單上點了價格適中的白葡萄酒。菜上來前三人都沒開口。亞紀父親給我也斟了一杯葡萄酒。喝葡萄酒時間裡,剛才那個男侍應生端來了菜。我向他要水。喉嚨幹得不行。

  我喝一口杯裡的水,這時周圍的聲音突然聽不見了,和如水灌耳的感覺也不一樣。是聲音本身聽不見了。徹底無聲。說話聲也好,刀叉觸碰餐具的聲音也好,統統一無所聞。說話的亞紀父母只好像嘴唇在動。

  不過,誰嚼餅乾的聲音倒是聽見了。聲音既像是從遠處傳來,又似乎近在耳畔。嗑嗤、嗑嗤、嗑嗤……

  那時還沒以為亞紀病情有多嚴重。我無法把人的死同我們聯繫起來考慮。死本應是僅僅和老人們打交道的東西。當然我們也有得病的時候:感冒、受傷等等。但是,死和這些不同。活上好幾十年、一點點年老之後才會碰到死。一條筆直延伸的白色的路在遠方眩目耀眼的光照中消失不見,不知道再往前會有什麼。有人說是「虛無」,但沒有人見過。所謂死,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真想去的啊!」

  我把作為修學旅行的禮物買回來的澳大利亞土著人的木雕偶人遞給亞紀,亞紀連說謝謝,然後把偶人抱在懷裡這樣自言自語。

  「從小至今,連感冒都幾乎沒得過。怎麼偏偏這時候生病了呢!」

  「遲早還會去的。」我安慰道,「到凱恩斯才七個來小時,和乘新幹線去東京差不多。」

  「那倒也是。」亞紀仍一副不釋然的樣子,「可我還是想和大家一塊兒去的呀!」

  我從小超市塑料袋裡拿出小食品,是她喜歡吃的布丁和餅乾。

  「吃?」

  「謝謝。」

  我們默默吃布丁。吃完布丁吃餅乾。停止咀嚼側耳細聽,可以聽見亞紀用前齒嚼餅乾的聲音:嗑嗤、嗑嗤、嗑嗤、嗑嗤……簡直像在嚼我。過了一會兒,我試著說道:

  「新婚旅行時去不就行了?」

  悵然若失的亞紀回過頭,仿佛在說「哦?」

  「去澳大利亞新婚旅行就行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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