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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還不理所當然!」

  「算什麼罪呢?」

  「當然是性犯罪。」

  「瞎說!」

  一笑,她垂在肩上的秀髮輕輕搖曵,襯衫更顯得白了。兩人拉長的身影上面一半彎曲了,映在稍前面一點的混凝土預製塊圍牆上。

  「反正被發現就要受停學處理。」

  「那時我去玩就是。」

  莫非她在給我打氣?

  「夠樂觀的,你總那麼樂觀。」我歎息著自言自語。

  * * *

  我對父母說住在祖父那裡。那是週六晚上。晚飯要的是送上門的壽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①。儘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槍魚最肥嫩部位和海膽的區別。鮑魚吃起來好像硬橡皮。這天沒有啤酒也沒有波爾多幹紅,我們一邊看電視棒球比賽直播一邊喝茶,然後喝咖啡。比賽當中直播時間結束。

  ① 壽司大約分「松、竹、梅」三級,松為最高級。

  「該動身了。」祖父說。

  那個人的墓在城東郊外,位於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裡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車。這一帶在山腳下,夏季缺水時最先停水。雖然時值九月,晚間的空氣已涼浸浸的。

  穿過通向大殿的石階旁邊的小山門,一條紅土路往墓地筆直伸去。左邊是塗白的牆壁。對面像是僧房,但悄無聲息,只一個仿佛廁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隱約一點光亮。右邊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時代的古墓。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現出來。山坡生長的杉和絲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幾乎看不見天空。沿這條路徑直走到盡頭,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幾塊或立方體或球形或圓錐形等形狀各異的墓碑在黑暗中閃入眼簾。我們從左側迂回,繼續往墓地深處走去。倒是帶了小手電筒,但怕寺裡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哪邊啊?」我問走在前頭的祖父。

  「再往前。」

  「去過?」

  「啊。」祖父只此一聲。

  到底有多少墓在這裡呢?徐緩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裡的骨灰又未必是一個人的。假如平均收有兩三個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測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過好幾次,而這種時刻來墓地則是頭一遭。夜間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顯感覺出死者的動靜或喘息那樣的東西。往頭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幾隻蝙蝠飛來飛去。

  突然,傾珠瀉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撲來。我不由看得出神,結果撞在祖父背上。

  「這裡?」

  「這裡。」

  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舊得差不多了。

  「怎麼辦?」

  「先參拜吧。」

  前來盜墓卻要參拜也夠蹊蹺的了。正想之間,祖父點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肅然合掌,一動不動。無奈,我也佇立在祖父身後雙手合十。姑且當作對進入墳墓的所有死者的禮節。

  「好了,」祖父說,「先把這個拿開。」

  兩人把剛剛上香的石香爐抱去一邊。

  「用手電筒照著!」

  香爐後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帶來的螺絲刀插進石與石之間的縫隙,這裡那裡撬了好幾次。於是,石座一點點朝前移出。最後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開。裡面的石室相當寬敞。有長度,也夠深。看樣子一個人完全可以躬身進去。

  「把那個給我!」

  祖父接過我的手電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進石室。我從上面壓住祖父後膝,以免他掉進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搗了一會兒,把手電筒遞給我,雙手小心捧出一個醃梅幹那樣的瓷罐。我不聲不響地看著。祖父用手電筒光確認罐底姓名,然後解下上面的繩子,慢慢打開蓋。裡面當然有骨灰。如此過去很長時間。我叫一聲「爺爺」的時候,發覺爺爺的雙肩在月光中微微顫抖。

  祖父把骨灰罐裡的骨灰只抓出一點點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小桐木盒裡。量很少,真想說好不容易來一次,痛痛快快拿個夠多好!祖父往骨灰罐裡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處留有祖父用螺絲刀劃傷的痕跡。

  乘出租車返回公寓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用冰鎮啤酒碰杯。伴隨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種無可捕捉的惆悵。

  「今天麻煩你到這麼晚。」祖父鄭重其事地說。

  「沒關係。」我一邊往祖父半空的杯裡倒啤酒一邊謙虛道,「就算沒有我,爺爺您一個人也完全做得來的。」

  祖父嘴唇輕輕碰了下杯口,以凝視遠方的神情思考什麼。稍頃站起身,從書架取出一本書。

  「你學漢詩了吧?」祖父翻開古色古香的書頁,「念念這首詩。」

  名為「葛生」。漢文下面標有日語譯文,我往那上面掃了一眼。

  「知道什麼詩?」

  「意思說死了進入同一座墓吧?」

  「夏日冬夜百歲後……」祖父默然點頭,背誦詩的最後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這裡安睡。百歲之後,我也將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來吧……怕是這個意思吧?」

  「反正是說喜歡的人死了。」

  「雖說好像進步不小,但人的心情這東西,在內心深處或許並沒多大變化。這首詩是距今兩千年前甚至兩千多年前寫的——是你在學校學的絕句和律詩那種工整形式還沒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詩。可是寫這首詩的人的心情現在的我們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沒有學問和教養也都能體會到,無論誰。」

  茶几上放著一個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見了,肯定以為裝的是臍帶或勳章什麼的,總覺得有點兒奇妙。

  「這個你帶回去。」突然,祖父冒出這麼一句,「我死的時候,和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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