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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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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車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雞好犯,他戴著一副墨鏡,開起車來十分謹慎。他要回在堪薩斯的家去。狄恩稱這輛車是:「散了架的普利茅斯」,它開起來慢慢騰騰,有氣無力。「真是輛女人車!」狄恩在我耳邊悄悄說,車裡還有兩位乘客,是一對夫妻,他們一點兒不象在旅遊,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想停下來睡覺。第一站將是薩克拉門托。我和狄恩坐在後座,旁若無人地聊了起來。

  我從來沒有這麼詳細地向別人談論我的生活。我告訴狄恩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常常幻想自己手裡拿著一把大砍刀坐在車裡,把路邊的所有樹木和燈柱都砍斷,甚至要削平每一座山峰。「是的!是的!」狄恩叫道,「我過去也常常想這麼做,只是用的刀不同——告訴你這是為什麼,要跨越西部遼闊的土地,我需要長得多的刀,它必須能夠切斷山脈,削平山峰。哦,夥計,我得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有這把刀了。那是在大蕭條時期,我和父親連同另外一個他媽的叫化子到內布拉斯加賣蒼蠅拍,賺了點錢,我就是用那錢買的。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做蒼蠅拍的嗎?我們買來普通的舊窗紗和一堆鐵絲,然後用手彎,再用小塊的藍布或者紅布把邊包起來,花5到10美分就能做一把。我們一共做了幾千把,然後拿到內布拉斯加的每一戶農場工人家裡去賣,許多人出於憐憫就花幾個硬幣買一把。兩個老叫花子和一個小孩為此四處奔波。那些日子裡,老頭子總是唱著『哈利路亞,我是一個叫化子,又變成了叫化子。』夥計,現在我一聽到這首歌,那整整兩個星期難以想像的艱難就會糾纏著我,令我想起那些可怕的蒼蠅拍,後來,為了如何分錢的事,他們發生了爭吵,在路邊打了起來,於是決定去買酒喝。他們一刻不停地喝了五天五夜,我則哭著在地上縮成一團。他們喝完了酒,錢也花光了,我們又變得一無所有。不久,老頭子被抓走了,我不得不到法庭上作證,我必須讓他回來,因為他是我爸爸而我又沒有母親。索爾,我8歲的時候就在那些滑稽的法官面前發表了長長的演說……」我們渾身躁熱。我們正在一直向東飛馳。我們異常興奮。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說,「作為你所說的之間的插曲,那是我以前的想法。當我看見一個小孩躺在父親汽車的後座上,我的眼前就會出現這樣一幅情景:我騎在一匹白馬上垮越所有障礙,躲過燈柱,繞過房屋,有時來不及了就越過去,翻過山嶺,越過無法躲避的汽車——」「是的!是的!」狄恩興奮地喘著氣。「我與你只有一點不同,那就是我是自己在跑,沒有馬。你是一個東部孩子,當然會夢到馬,我們都不會去想像我們知道的東西。但是在我可能分裂了的腦子裡,我的確是跟著汽車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有時是每小時80英里拼命地跑,穿過每一片灌木叢,每一堵圍牆,每一座房屋……」

  我們不停地聊著,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濕透了,完全忘記了前面的人,他們一定在想後座上是怎麼回事。這時,司機說話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們別再亂搖了。」的確,車身正隨著我們的搖擺而左右晃動。

  「噢,夥計。」狄恩感歎他說。「我們終於一起到東部了。我們從未一起。去過東部。索爾,想想吧,我們要一起去丹佛了,一起去看看人們都在幹什麼了,」然後,他一邊擦著汗,一邊拽著我的衣袖說,「你看前面這些人,他們一直都在擔心,算計著跑了多少路,今晚在那裡睡覺,汽油錢是多少,天氣怎麼樣,最後怎樣才能到達等等等等。你知道,他們一直都在擔心,他們需要這種擔心,否則他們的靈魂一刻也不會平靜,除非他們能抓住一個確定無疑的擔心。他們需要面對著它,一直跟它在一起,你知道,這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他們理解這一點,卻仍然沒完沒了地擔心。聽著,他們常常會這樣說:『噢,』他模仿著,「『我不知道——可能我們在那個加油站裡買不到汽油。最近我從《全國汽油消費新聞》上讀到,這種汽油中含有大量的辛烷,有人告訴我它很容易發生爆炸。無論如何我不喜歡這種汽油……』夥計,你懂嗎?」他使勁捅著我的肋骨想讓我理解,我只得盡力而為。我們倆在後座上又叫又鬧,前排座上的人嚇得要命,愁眉苦臉,真希望車上沒有帶上我們。但這還僅僅是開始。

  到了薩克拉門托,那個開車的雞奸犯偷偷摸摸地在旅館裡訂了一個房間,邀請狄恩和我進去喝一杯。那對夫妻已經親親密密地睡覺去了。到了旅館房間,狄恩想盡辦法從那個雞奸犯手里弄到點兒錢,這有些不太可能。那個雞奸犯說他很高興我們能跟他一起趕路,因為他喜歡象我們這樣的年輕人,他不喜歡姑娘。最近,在聖弗蘭西斯科他還同一個男人有過一手,他扮演男人的角色,那個男人則扮演女人的角色。狄恩熱切地點著頭,不時插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那個雞奸犯說他很想知道狄恩怎麼看這種事,狄恩告訴他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男妓,然後問他有多少錢。我走進了盥洗室。那個雞奸犯立即安靜下來了。我懷疑狄恩的動機不是得到錢,而是想得到一個到丹佛的許諾。那個雞奸犯從錢包裡拿出錢數了起來,狄恩搖手拒絕了。「你知道,夥計,咱們最好都別裝糊塗,你給了他們內心裡想要的東西,他們一定會高興得發狂了。」他已經完全征服了普利茅斯車的主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車給接了過來。現在我們才是真正在旅行。

  清晨,我們離開了薩克拉門托。中午時分開始穿越內華達沙漠,汽車沿著「S」形的道路飛速地向前奔馳。那個雞奸犯和那對夫妻坐在後座上互相擠成一團,我們則坐在前面開著車,狄恩又興奮起來,他所需要的只是親手駕駛方向盤。他說起老布爾·李是個多麼糟糕的司機,「無論什麼時候出現了一輛大卡車,布爾總要用很長時間才能看清楚,因為他看不見。夥計。他一直是什麼也看不見。」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當我說:『喂,快瞧,布爾,一輛卡車。』他卻說,『嗯?你說什麼,狄恩?,『卡車!卡車!』直到最後要撞上卡車的一瞬間他才能看到,就象這樣——」他駕駛著普利茅斯車面對面迎著前面的卡車遲疑不決地開去,卡車司機的臉漸漸逼近到我們眼前,後座上的人們恐懼得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即將相撞的一刹那他才往旁邊一讓。「就象這樣。你知道,確實跟這一樣,他可真是糟透了。」我一點兒也沒有驚慌。我瞭解狄恩。後座上的人什麼話也沒說,其實他們害怕抱怨:他們一定在想,天知道狄恩會幹出什麼來,如果他們抱怨的話。他就這樣開著車飛一樣地穿過了沙漠。一路上他不斷說著什麼樣的路不能開車;他父親過去怎樣駕駛舊車;司機開車走出的曲線多麼漂亮;拋錨了的車只好跟在別的車後面時又多麼糟糕等等。這是一個晴朗炎熱的下午,在穿越內華達的路上,城市一個連著一個,雷諾城、艾爾考城,等等,傍晚時分,我們來到鹽湖城。鹽湖城的萬家燈火把方圓百里照得一片通明,狄恩眼裡放射出興奮的光芒,「噢,夥計,漂亮!老天爺,太漂亮了!」他突然停下了車,身子倒在座位上。我轉過身,看到他睡著了,一隻好手枕著頭,纏著繃帶的手習慣性地舉在空中。

  坐在後座的人們松了一口氣。我聽見他們在小聲嘀咕:「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開車了,他肯定是個瘋子,一定是他們讓他從瘋人院裡或者其他什麼地方逃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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