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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上午,凱米爾將我們兩人連同行李一塊兒趕了出來。這事發生在我們去叫老羅伊·約翰遜,讓他來喝酒的時候。當時狄恩一邊照看孩子,一邊興奮地做飯:又跑到後院去洗澡。約翰遜答應開車送我們到米爾城去找雷米·邦克爾。凱米爾從醫院辦公室下班回來了,沮喪的表情流露出一個女人在生活中所受到的所有折磨。我試圖讓這個疲憊的女人知道我並不想打擾她的家庭生活,同她打了個招呼,而且儘量熱情地與她聊天,但是她知道這是裝出來的,也許是向狄恩學的,所以只是微微咧了咧嘴。到了上午,出現了一個可怕的情景:她躺在床上大哭起來。我聽到一半,忽然想上盥洗室,但這只能從她的房間裡穿過。狄恩,狄恩,」我叫道,「附近哪兒有酒吧?」

  「酒吧?」他驚訝地問。他正在樓下廚房的洗滌槽裡洗手,以為我要喝酒。我告訴了他我的窘境,他說:「你就一直走過去,她總是這樣。」不,我不能這麼做,於是就跑出去找酒吧,但是我跑了四個酒吧,裡面只有洗滌室、酒窖和漂亮的營業間,只好又回到狄恩那幢危機四伏的寓所裡。當我尷尬地笑了笑,溜進盥洗室,關上門後,他們兩人開始爭吵起來。幾分鐘以後,凱米爾把狄恩的東西都扔到了臥室的地板上,讓他捲舖蓋滾蛋。我驚訝地在沙發上看到一幅蓋拉蒂·鄧克爾的油畫,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女人幾個月來一直孤獨地廝守在一起,談論著男人們的瘋狂。我聽到狄恩在房間另一頭咯咯地傻笑著,孩子們則在放聲大哭。接著,他象格魯克·馬克斯一樣在房子裡轉來轉去。他那斷了的大拇指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然後他直挺挺地站著,面無表情,沒有一絲的暴怒。我又一次看到他拖出那個裝著髒衣服的巨大的破箱子,把所有能拿的東西都裝了進去,然後拎起這個美國最破的箱子,這個箱子是紙板做的,上面用透明膠貼了幾張商標,使它看上去同皮革的一樣,但是箱子上佈滿了裂縫。狄恩把它用繩子捆緊,然後抓起帆布挎包,把東西往裡塞。我也把東西往我的包裡裝。凱米爾躺在床上不停地說:「騙子!騙子!騙子!」我們走出寓所,來到街上,向最近的車站走去。

  那只拇指變成了狄恩的象徵。他不再關心任何事情(象從前一樣),然而也可以說他大體還是關心的。也就是說,世界上的一切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區別,他屬￿這個世界,對此他無能為力,到了街道中間,他攔住了我。

  「現在,夥計。我知道你也許真的很生氣,你剛到城市的第一天我們就被趕出來了;所以你一定想我幹什麼了會落到這樣的地步——還帶著這些討厭的東西——嗨!嗨!嗨!看著我,索爾,請看著我。」

  我看著他。他上身穿了一件T恤衫,一條滿是補丁的褲子掛在腰間,腳上是一雙破鞋。他鬍子也沒刮,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裡佈滿血絲,纏著繃帶的拇指放在胸前(一路上他不得不一直這樣),臉上掛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傻乎乎的微笑。他慢吞吞地轉了個圈,掃視著四周。

  「我的眼睛看到什麼了?啊——蔚藍的天。真大呀!」他的身體晃晃悠悠,站立不穩。他眨了眨眼睛,又用手擦了一下。還有窗戶——你看見那些窗戶了嗎?現在我們來談談這些窗戶。我見到了真正的窗戶,裡面有幾張面孔對著我,他們都被遮住了,所以有些看不清楚。」他從帆布挎包裡拿出一本歐仁·蘇的《巴黎的秘密》,拉了拉T恤衫,象個書呆子似的站在街角讀了起來。「真的,索爾,我們在往前走時要瞭解許多東西……」他忽然忘了看書,茫然地望著四周。他很高興我來了,他現在需要我。

  「凱米爾為什麼要把你趕出來?你準備幹什麼?」

  「嗯?」他有些疑惑,「嗯?嗯?」我們反復思考著該到哪裡和幹什麼。我知道這是我的事。可憐的狄恩,這個魔鬼不會再墜落得更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裡,手上的拇指受了傷,身旁是只破箱子。在他沒有母愛的瘋子一般的生活中,只是象只無拘無束的小鳥,無數次地跨越整個美國。「我們到紐約去吧。」他說,「我們就帶著這些東西上路。」我掏出錢,數了數,然後遞給他看。

  「我所有的都在這兒啦。」我說:「一共83元多點。如果你跟我走,我們就到紐約——那以後,我們去意大利。」

  「意大利?」他的眼睛亮了,「意大利。太棒了——我們怎麼去那裡呢,索爾?」

  我想了想。「我能再搞到些錢,從出版商那裡我可以得到1000元。我們可以在羅馬、巴黎和其他地方結識所有放蕩的女人,坐在街頭咖啡館,住在妓院裡。為什麼不去意大利呢?」

  「噢,太棒了!」他叫道。他知道我是認真的。他第一次直直地注視著我,因為以前我總是他的一個沉重的負擔,自己從來不發表意見。現在,他的表情就象一個人下賭注時估計著自己的機會一樣,在他的眼裡流露出狂喜的目光,臉上帶著一種魔鬼般的表情。他從來沒有盯著我看這麼長的時間,我也回頭看著他,有些發窘。

  我問了一句:「怎麼啦?」問過之後我覺得有點愚蠢。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用那種目光盯著我。

  我回憶著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似乎還沒有哪件事象現在這樣使他如此驚奇。我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我說過的話——「跟我一起到紐約吧,我有錢。」我望著他,眼裡充滿了淚水。他仍然盯著我,他的眼光有些茫然,似乎不在看我。這或許是我們之間友誼的關鍵時刻,他知道我的確用了許多時間考慮他和他的困境。在他陷入極其複雜的痛苦的精神危機時,他更是急於想瞭解這一點。我們兩人之間的許多東西得到了默契。對於我來說這很突然,居然關心起一個比我小5歲的男人來了。在這幾年的旅行生活中,他的命運由於我而發生了改變,我只有從他後來的所作所為中才理解到這一點。此刻他又變得快活起來,說一切都過去了。「剛才那種表情是什麼思想?」我問,聽到我問這個,他有些不安,十分窘迫,這可真是難得,狄恩也會發窘。我們都感到有一種難以說清而又無法把握的東西。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們站在聖弗蘭西斯科,影子投射在路邊。在凱米爾家隔壁的房子外,11個希臘人站在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排成一隊,另有一個人走到狹窄的街道對面,手裡舉著照相機,微笑地看著他們。我們好奇地望著這些人,他們正在為其中一位的女兒舉行婚禮。也許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早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在發出微笑。他們全都穿戴整齊,但是他們都彼此陌生。也許我和狄恩現在正在塞浦路斯,海鷗在我們頭頂的晴空中展翅翱翔。

  「哎,」狄恩用一種靦腆而動人的聲調說,「我們走吧?」

  「好吧,」我說,「我們到意大利去。」於是他用那條沒受傷的胳膊拎著箱子,我拿著其他的行李。兩個衣冠不整的英雄在西部沉沉的黑夜中踉踉蹌蹌地向汽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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