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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漫無目地地走著,不時從路上撿幾個香煙屁股抽抽。在商業大道,我經過了一家煎魚飯館。在我走過時,老闆娘向我投來驚慌的一瞥,顯然她以為我身上正帶著一把槍,是來搶飯館的。我繼續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我覺得她就是兩百年前我在英格蘭的母親,我是她成了攔路大盜的兒子,剛從監獄裡放出來,想在飯館裡找一個體面的工作。我呆呆地站在路邊,一時激動得渾身發抖。我回頭凝望著商業大道,恍惚中仿佛來到了新奧爾良的運河大街:那裡通向大海,通向浩瀚無際的大海,就象紐約通向大海的第42街。我想起了埃迪·鄧克爾那在時代廣場遊蕩的鬼魂,這時的我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真想回去看看小飯館裡奇怪的幽靈一般的母親。似乎全部記憶都回到了1750年的英格蘭,而現在在聖弗蘭西斯科的我則是另一個人、在另一種生活裡。「不。」那位老闆娘恐懼地盯著我說,「別回來折磨你善良、勤勞的母親。你不象我的兒子,而象父親,我的第一個丈夫,埃瑞是希臘人,這個好人總是可憐我。」(這個老闆娘是個希臘人。手臂上長滿了汗毛)「你太糟糕了。常常喝得爛醉,跌跌衝衝地回來把我辛辛苦苦掙來的東西搶走。噢,兒子!你怎麼不跪下為了對你的所有罪惡和卑鄙行為的判決而祈禱。不要再來碰我的傷疤,她象你從前沒有回來看過我似的——來看我的辛苦和謙卑,看我被掏得一乾二淨的錢袋——餓了就搶,急了就打。我的親生的,沒有感情的,冷酷的,自私的兒子。兒子!兒子!」一刹那間,我達到了我一直想達到的瘋狂,完全從具體的時間步入這無時間的境地。我不禁驚訝于人世的悲慘,死亡象幽靈一樣追趕著我。我急忙逃到所有天使降落的地方,那裡是神聖永恆的虛無,明亮的精神之光放射出強烈的、神奇的光芒,天空中出現了數不勝數的瓊樓玉宇。我聽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隆隆轟鳴,跟所有其他聲響都不相同,它不是在我耳朵裡,而是遍佈各處,我意識到我已經無數次地死亡,又無數次重生,我已記不清這種死而復生有多少次了,因為從生到死又返回到生的轉變出奇的容易,就象成千上萬次的睡去與醒來一樣自然。我懂得由於固有的內在思想的穩定,生死之間的交替只不過是微風吹過清澈、平靜的水面時激起的陣陣漣漪。一種極度的興奮使我覺得有些打飄,就象靜脈注射了過度的海洛因,就象午後喝了一大杯葡萄酒,讓你全身顫抖,步履瞞跚。我想我馬上就快要死了,但是我並沒有死,而且堅持走了4英里路,撿了十幾支還剩很長的煙屁股,把它們帶回到瑪麗露的房間,把煙草裝入我的煙斗,抽了起來,我太年輕了,搞不清發生了什麼。我似乎聞到了窗外整個聖弗蘭西斯科的食物,有的地方麵包在散發著熱氣,櫥窗裡擺滿了食品,寫滿佳餚的菜單那麼柔軟,好象是在熱湯裡浸過,然後烘乾,也可以食用似的;有的地方人們在咀嚼著肥厚通紅的牛肉,一邊喝著酒一邊啃著烤雞,有的地方漢堡包在烤爐上發出噝噝的聲響,5分錢就能喝一杯咖啡。哦,還有煎鍋烹炸時發出的香味從唐人街飄入我的房間,其中還夾雜著諾思比奇的意大利空心面和霍夫的軟殼蟹的氣味,炙叉上還掛著費耳莫爾的肋條肉!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聖弗蘭西斯科。潮濕寒冷的大霧越來越濃,霓虹燈在溫柔的夜色中閃爍,高跟鞋咯噔咯噔走過街道,在華人食品店的窗戶上,有一群白色的鴿子……。

  11

  這時,狄恩找到了我,他最後覺得我還有救。他把我帶到凱米爾住的地方,「瑪麗露在哪兒,夥計?」

  「這個婊子跑了。」凱米爾是一個教養極好,性格溫和的少婦,她接替了瑪麗露。她知道狄恩給她的18塊錢是我的。但是,你去哪兒啦,親愛的瑪麗露?我在凱米爾的房間裡休息了幾天,她住在雷伯特街,在細雨綿綿的夜晚,從臥室的窗口望去,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聖弗蘭西斯科,在我住的那幾天裡,狄恩幹了他一生中最荒唐的事情。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闖入別人家的廚房裡表演使用一種新的加壓速蒸器。推銷員給了他一些樣品和說明書。第一天,狄恩渾身是勁,我開車帶著他跑遍了全城,去到他約好的幾戶人家。先接受邀請去吃飯,然後表演加壓速蒸器。「夥計,」狄恩興奮地嚷著,「這比我為辛尼工作的時候還要帶勁。辛尼在奧克蘭推銷百科全書,沒有人能比得上他。他先發表一通長長的演說,跳上跳下,又是笑又是叫。有一次我們闖進一個工棚,那裡面的所有人正要去參加一個葬禮,辛尼跪了下來,為死去的靈魂祈禱,所有工人都哭了起來,最後他賣出了整整一打百科全書。他可是世界上最棒的傢伙。我真想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我們過去常常把年輕的女人們帶到廚房親熱親熱。今天下午我碰到一個沒說的家庭主婦,在她的廚房裡,用胳膊摟著她,開始表演,啊哈!」

  「繼續幹下去吧,狄恩,」我說,「可望將來有一天你會成為聖弗蘭西斯科的市長。」他已經背熟了全部說明,一到晚上他就在凱米爾和我面前練習。

  一天早上,太陽冉冉升起,他赤身裸體地站在窗前,凝望著整個聖弗蘭西斯科,看上去仿佛終有一天他會成為聖弗蘭西斯科的異教領袖;但是他的熱情很快就消失了。一天下午,外面下著大雨,推銷員跑來看看狄恩都幹了些什麼。狄恩正蜷坐在沙發裡,「你已經準備推銷這些東西了嗎?」

  「沒有,」狄恩說,「我剛剛另找了一份工作。」

  「那麼,你準備把這些樣品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在死一般的寂靜中,推銷員收起了他那些可憐的東西,走了。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對一切都感到厭煩,狄恩也是如此。

  但是,一天晚上,我們突然又一次一起走火入魔,我們來到一家夜總會看望史利姆·蓋爾亞德。他是個又高又瘦的黑人,大大的眼睛流露著憂鬱的神色。他總是說「好吧」和「來點威士忌怎麼樣?」在聖弗蘭西斯科,許多熱情的年輕知識分子常常坐在他的腳下聽他演奏鋼琴、吉他和鼓。他演奏得熱了,就脫去衣服和褲子,一絲不掛。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會唱著唱著突然慢下來,用手指輕輕敲打著鼓的表面。每個人只有身體前傾,屏住呼吸才能聽見。你以為他只會這樣敲一會兒,但是他卻這樣敲了一個小時。用手指敲出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你什麼也聽不見,只能聽見門外來往車輛的聲音,然後他緩緩地站起身,拿著話筒,斷斷續續地唱起來。大約15分鐘以後,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慢慢聽不見了。這時,他那憂鬱的眼睛掃視著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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