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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沒有,那兒什麼都沒了。我們現在最迫切的是要買一個可以用汽車拖著的活動房,」我們彎下腰開始摘棉花,這裡景色很美,棉田那邊是我們的帳棚區,一望無際的棉田在清晨藍色的空氣中與那些棕黃色的小山麓、白雪皚皚的獅子山融成一體。這比在南大街洗盤子不知要強多少倍。但是我對摘棉花一竅不通,我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把一朵白色的棉花從它綻開的花苞中剝離下來,而別人只要用手指輕輕地一彈就可以完成這道工序。沒過多久,我的指尖就開始流血了。我需要手套,也需要更多的經驗。有一對黑人夫婦也在棉田裡和我一起幹活,他們摘棉花簡直有上帝那份耐心,就象南北戰爭之前他們的祖父們在阿拉巴馬時那樣。他們沿著田壟慢慢向前移動著,彎腰,直腰,袋子裡的棉花在不斷增加。我的背開始發酸。但是跪在地上,躲在棉田裡時的感覺簡直太妙了。如果我感到需要休息,我就停下來趴在田裡,臉貼著濕潤的大地,鳥兒伴著我歡快地歌唱,我想我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工作。炎熱的下午,苔麗和約翰尼在地頭向我招手,並且跳進棉田和我一起拼命地幹著。真他媽的見鬼,小約翰尼竟然比我摘得還快!——當然苔麗要比我快一倍。他們在我的前頭摘著,讓我把一堆堆雪白的棉花裝進袋子裡。我一面裝著,一面心裡感到很內疚。我算一個什麼男子漢,竟然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他們了。他們陪著我幹了整整一個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們才艱難地從田裡走出來。我把所有的棉花倒出來稱了一下,只有50磅,我掙了一元五角錢。我向一位農場的小夥子借了輛自行車,騎到99號公路交叉路口上的一個百貨店,買了幾聽實心面和炸肉圓罐頭,還買了麵包、奶油、咖啡和蛋糕,然後把一大包東西掛在車把上騎了回來。我一遍遍地發著誓。仰望天空,我向上帝祈禱,給我一些機會讓我能為自己愛著的人們做些什麼吧。路上沒有人注意我,我相信自己今後一定能做得更好。正是苔麗,她使我重新獲得了生命力。回到帳棚裡,她把所有的食物都熱了一下,我又餓又累,所以這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我就象一個摘棉花的黑人老頭,斜靠在床上一邊歎氣,一邊抽著煙,外面,從涼爽的夜裡不時轉來幾聲狗叫。瑞奇和龐佐晚上已經不再來了,對這點我很滿意。苔麗蜷縮在我的身旁,約翰尼坐在我身上,他們在我的記事本上畫著小動物。我們帳棚裡的燈光很亮。小客棧裡牛仔們演奏的樂曲在田野中回蕩著,調子很低沉,但正與我的心境相符,我吻了吻我的寶貝,然後熄燈睡覺。

  早晨,露珠把我們的帳棚壓得有點下垂。我從床上爬起來,去汽車旅館的總盥洗室洗了把臉。回來後,我穿上長褲——它已被我在棉田裡跪破了,昨晚苔麗又替我縫好——戴上那頂破草帽,它本來是約翰尼的玩具,然後背著我的帆布棉花袋,穿過高速公路,向棉田走去。

  每天我都能掙一到一個半美元,這僅夠我們每天的伙食。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我忘記了東部,忘記了狄恩和卡羅,也忘記了那條滴血的路。我整天帶著約翰尼玩,他喜歡我把他一下子拋到天上,然後再落到床上。苔麗坐在那兒為我們縫補衣衫。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就象我曾在帕特森夢想過的那樣。傳說苔麗的丈夫回到了沙比納,並且揚言要來找我。我正等著他,有天晚上,一群農場工人在酒店裡發瘋,他們把一個人捆在樹上,用棍子把他打成了肉泥。那時我正在睡覺,只是後來聽說的。從那以後我在帳棚裡放了一根木棒,以防萬一。他們總覺得我們這些墨西哥人污染了他們的營地。他們以為我是個墨西哥人,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對。

  現在已經是10月了,夜變得一天比一天寒冷。隔壁那戶人家有個火爐,以備過冬。我們什麼也沒有,並且房租已經快到期了。苔麗和我痛苦地決定離開這裡。「回家去吧,」我說,「無論如何你不能帶著小約翰尼在帳棚裡過冬,可憐的小東西會受不了的。」苔麗哭了,因為我觸痛了她那種母性的敏感。我本意並非如此。一個灰濛濛的下午,龐佐把他的卡車開來了,我們決定去她家看看情況。但我只能躲在葡萄園裡。不讓他們看見。我們開車去沙比納,途中車子壞了,更糟的是天上又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們坐在破車裡罵著。龐佐只好冒著雨下去修車。說實話,這傢伙倒是個大好人。我們倆會意地交換了一個眼色。下車後,我們走進了沙比納墨西哥街的一個破舊的小酒店,在裡面喝了一小時的酒。我在棉田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我感到我自己的生活在吸引我,在呼喚我回去。我花一便士給姨媽發了張明信片,讓她再寄50元來。

  我們的車向苔麗家駛去。她家在葡萄園中間的一條小路上。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們把我留在離她家25米遠的地方,然後徑直向大門走去。燈光從門裡泄了出來,苔麗的其他六個兄弟正在裡面彈吉他、唱歌,他父親坐在屋裡喝酒,我聽到歌聲裡還夾雜著叫聲和爭吵聲,他們罵她婊子,因為她離開了那個無用的丈夫,把孩子留給他們,而自己卻跑到洛杉磯去了。那位老頭咆哮著,面色枯黃、憔悴的母親痛苦地勸說著他們,最後他們終於答應苔麗可以回家住了。她的兄弟們又唱起歡快的歌,節奏強烈。我縮成一團,在風雨交加中觀看10月峽谷中葡萄園裡的一家所發生的一切。我的腦海中突然湧現出比麗亞·荷利黛唱的那首動聽的歌《情郎》,我的心中也在舉行著自己的音樂會。「有一天,我們會重逢,你將把我的淚擦乾,一聲甜蜜的低語輕輕吹過我的耳畔,熱烈地親吻,緊緊地擁抱。呵,我們彼此多麼思念,我的情郎,你將走向何方……」比麗亞唱得是那樣優美、和諧,就象一位少女坐在溫柔的燈光下輕撫著愛人的頭髮,風在咆哮,我感到很冷。

  苔麗和龐佐終於出來了,我們立即開車去見瑞奇,瑞奇現在和龐佐的女人大羅絲同居。我們在黑洞洞的巷子裡猛按喇叭,大羅絲把他推了出來。事情弄得很糟,那天夜裡我們住在卡車裡,苔麗緊緊地擁著我,讓我不要離開她。她說她可以去摘葡萄掙錢養活我們倆,我可以住在她家路那邊一個叫赫費爾芬格的農民家的倉庫裡。我什麼事也不用幹,只管每天坐在草地上吃葡萄。「你樂意嗎?」

  早晨他的堂兄們開著另一輛貨車來接我們。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成千上萬的墨西哥人都已知道了我和苔麗的關係,這一定成了他們一個有趣的話題。她的堂兄們都十分有禮貌,並且長得很有魅力。我們高興他說笑著,我們講述了一些各自在大戰中的經歷,她有五個堂兄,都很好。他們似乎和苔麗家關係很密切,但決不象她兄弟們那樣整天抱怨。但我喜歡粗野的瑞奇,他說一定要去紐約找我。我一直在想像著他來到紐約時的情景,把什麼都給忘了。那天他正在一塊不知是誰家的農田裡喝酒。

  我在交叉路口下了車,堂兄們則帶苔麗回家。他們在門前向我示意,父母都不在家,去摘葡萄了,所以我今天下午能待在這裡。這是個有四間屋子的農舍,我難以想像他們一家數口是怎麼住下的。廚房裡蒼蠅橫飛,沒有窗簾,就象歌中唱道的那樣:「窗戶,她破爛不堪,雨,她走進了房間。」現在苔麗在家裡了,她圍著水壺轉,不斷往裡面添水。她的兩個妹妹對我咯咯直笑。小孩們在路上嘻戲。

  當晚霞從烏雲後面鑽出來的時候,這是我在峽谷的最後一個黃昏,苔麗讓我去看看那個農夫的倉庫。赫費爾芬格在路邊有一個收成很不錯的農場。我們把箱子聚攏到一起,她從屋裡拿來幾床毯子鋪上,一切就安頓好了,只是屋頂佈滿了蜘蛛網。苔麗說沒關係,只要我不去碰它。我躺在床上,看著這些可怕的東西,我走進墓地,爬到一棵樹上。在樹上我唱起「藍色的天空」。苔麗和約翰尼坐在草地上,我們一起吃著葡萄。在加州,你吸吮著葡萄汁,然後把皮吐出來,真是一種真正的享受。夜幕降臨,苔麗回家去吃晚飯,九點鐘她回來了,還帶了許多她吃的麵條和豆泥。我在倉庫的水泥地上生了一堆火照明。然後我們開始躺在箱子上做愛。苔麗坐起身,趕緊往家跑,因為父親在叫她,我在倉庫裡能清晰地聽見他的聲音。她給我留下了一個披肩,好讓我暖和些,我把它圍在脖子上,走進月光下的葡萄園,想看看她家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我躡手躡腳地走到離她家不遠的地方,跪在溫暖的泥土上。她的五個兄弟正用西班牙語唱著憂傷的歌。滿天的星斗低低地懸在小屋頂上,火爐上的煙囪往外冒青煙,屋裡飄散出豆泥和辣椒的香味。她父親吼叫著,兄弟們仍在憂傷地唱著,母親默默地坐在一旁,約翰尼和其它孩子們在臥室裡咯咯地笑,一個多麼典型的加利福尼亞家庭。我躲在葡萄園裡,注視著這一切。我感到自己就象一個百萬富翁,在一個瘋狂的美國式的夜晚裡冒險。苔麗出來了,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我從黑暗中向她走去。「怎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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